大老頭幹咳兩聲，不看許至淮。
    “來個人幫我端盤子，菜馬上做好可以上桌了。”
    廚房裏傳出一道略顯蒼老的女聲，溫柔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暴躁，現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南姻率先說：“我去看看。”
    得給老宅的奶奶留個好印象。
    南姻一走，許樂音跟著媽媽走，沒事幹的許尚暇跟著老婆孩子走，許至淮想到什麼，也快步朝廚房趕去，客廳裏留下大老頭、許家夫妻、許家兄妹五人。
    “姻姻這孩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們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及時告訴我和你媽，今天叫你們回來吃飯才說人回來了。等一下你媽生氣了別說我沒提前告訴你們。”
    這話衝著許家夫妻去的，當然是由許卓誠這個兒子站出來抵擋戰火，許昭和許蘭黛不動聲色，以雖然龜速、但也是在後退的步伐往金宣春背後躲。
    他老老實實回答大老頭：“差不多是昨天的這個時候，沒有回來很久，而且媽開心都來不及呢，怎麼會生氣。”
    “她消失這五年呆在哪裏？”
    許卓誠眼神飄忽，努力回想，然後搖頭。
    金宣春也搖頭。
    “她消失這五年經曆了什麼，為什麼沒回京都？”
    許昭和許蘭黛搖頭。
    “最後一個問題，她呆的地方在京都範圍內嗎？”
    四人齊齊搖頭。
    許兆君氣不打一處來，手抬到半空指許卓誠，顫顫巍巍，一時說不出話來。
    隔了一會兒才換了副語氣，強硬說道：“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和你媽給老二和姻姻定親，跳過了你們，你們作為父母心裏肯定不舒服，但老二和姻姻過得多好啊，如果沒有五年前那件事，他們怎麼會……反正你們就算有不滿也不能多說話。”
    話音落，人離開了。
    原地的四人雙雙歎息，外人麵前事業有成、優雅從容的男男女女在許兆君麵前一聲不吭。
    許兆君建立並掌管許家多年，許卓誠從他手裏接管時，許氏集團已然初具規模和影響力，到達了當地後來企業無法企及的高度。
    十一年前，許兆君毫不留戀地退下來，選擇在家與妻子和和美美。後來許尚暇結婚，南姻生了許樂音，夫妻兩人在家含飴弄孫，每天釣釣魚、嚐試各種新出的菜品、當季的衣服……可謂是悠閑到了極點。
    哪曾想姻姻這孩子在外受苦，婆家人在家半點都不著急，人回來了，不知道關心關心。
    哪天死了，去了地府，他哪有顏麵去麵對南姻的……
    “老頭子來幫你，他們兩個也是，跟在你身邊都不知道搭把手，看你一個女孩子忙前忙後。”
    許兆君人高馬大，這一秒笑得褶子都擠成了縫，配上長期高位形成習慣的冷酷氣質，反差到了極點，甚至有點……瘮人。
    可惜本人不知道，從南姻手裏接過還在冒著熱氣的湯，他轉身瞪了眼許尚暇和許至淮，又立馬變臉給了最小的許樂音形如人販子的慈愛表情。
    好流暢的表情表達，爺爺再老一點應該不會得癡呆。
    遠處，長孫許昭不無叛逆地想道。
    南姻問許尚暇：“你覺不覺得你爺爺有點奇怪，對許至淮和對我們是兩種態度？”
    說完搓了搓手臂，手臂上不知何時冒了一手的雞皮疙瘩。
    “你想多了，爺爺雖然看著凶，但對我們幾個小的都很好，尤其是樂音，他老人家最愛逗樂音玩遊戲了。”
    是對你和對我們不是一個態度。
    他二哥說完，許至淮在心裏腹謗。
    身高到南姻腰間的許樂音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
    “最後一個菜，再來個人端出去。”
    南姻進去，端起盤子就要往外走，說話的人驀地拉住她不讓走。
    “……奶奶，我在端菜呢，你先放手，不然等會兒菜的擺盤亂了。”
    開頭“奶奶”兩個字南姻喊得很生硬，仿佛是心裏堵住、從喉嚨裏費勁擠出來的，所幸沒人注意到她的不自然。
    女人一頭銀發挽在腦後，幹淨利落，一身新中式的旗袍宛如從畫裏走出來的江南美人。
    一個眼神，身後的許至淮乖乖上前接過菜盤，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二嫂，你剛回來多休息會兒，這種事我來幹就行。”
    “姻姻”，手上沒了菜盤的限製，高貴優雅的女人直接撲上去抱住南姻，而南姻雙手張開，手足無措，“姻姻，你可算回來了，叫我擔心好多年啊。”
    “警察局的人說懸崖很高，保不齊你早死了。我們都不信，老二找了你好久，說這輩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幸好你回來了，老天保佑我們許家啊！”
    南姻的不自然越發不自然，隻能僵硬著身體，扭頭向許尚暇眼神求救。
    許尚暇深深看她一眼，瞳孔很黑，好像這句話說完，眼底藏著的某樣東西終於按耐不住，許多情緒瘋狂湧動，接著……牽著許樂音的手走了。
    ？？？！！！
    就這麼水靈靈離開了？
    南姻眼裏的震驚太明顯，幾乎沒察覺女人鬆開她，眼神盯著她的臉不放，手上拉著她的手一直摩挲。
    歲月從不敗美人，已經是奶奶的人了，手上皺紋卻很少，順滑細膩，稱得上膚如凝脂。
    整理好表情，南姻心裏轉了幾圈，出聲道：“奶奶，我這不是回來了嘛？辛苦你一直惦記我這個小輩了。”
    誰知楊須眉眼眶倏爾就紅了，“哎哎哎，是，回來了就好，你看你都瘦了。”
    說“瘦了”的時候楊須眉摸南姻的臉。
    從前見南姻的第一麵，臉上還是肉嘟嘟的，用手圍住臉頰，中間能擠出一小團可愛的肉，而現在臉頰基本沒什麼肉了，手掌能從眉眼覆蓋到下頜線，鋒利地就像一條筆直的線。
    明明看起來沒有那麼瘦的。
    “走，我們去吃飯，他們應該已經坐齊了，我們不要落後。也不知道剛才你什麼時候到家的，是不是餓很久了？”
    楊須眉牽著南姻往餐桌走。
    餐桌旁已經坐好了人，上座的許兆君旁邊空了個位置，空位置右手列第一個座位也是空的，坐下來依次是許樂音、許尚暇、許至淮。
    左手列則是許家夫妻和較為年長的許昭、許蘭黛二人。
    “怎麼是可樂？”
    楊須眉的話語染上一分初印象裏的暴躁，落座最慢的南姻心裏有種姍姍來遲的果然如此的感覺。
    剛才的噓寒問暖隻是表麵，她果然和老宅的人有仇嗎？
    許兆君如此，楊須眉也如此，都在她出現的時刻語調很重。
    可她確實不喜歡喝可樂，不管楊須眉這話是在問誰，南姻都獲益其中。
    “可能是剛才準備飲料的時候拿錯了，我馬上換過來。”許至淮起身換飲料。
    “要不就別換了，換來換去太麻煩了。”
    望著許至淮忙碌的背影，許蘭黛覺得無所謂。
    也沒聽說家裏誰不能喝可樂，而且不能喝就不喝，自己去換一杯就是了，何必勞煩小弟全都換一遍。
    楊須眉擰眉，麵色看起來很凶，“換下飲料麻煩到誰了，而且剛才你們準備的時候就應該考慮到家裏人的口味，而不是現在覺得麻煩。”
    許蘭黛不說話了。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眾人都不說話。
    老宅今天人多，拿走裝有可樂杯子、在廚房忙活的許至淮壓根不知道客廳發生了什麼。
    等他換成純橙汁出來，心裏不禁竊喜：大家對我真好，我沒到他們就不開吃。
    “吃飯。”
    上座楊須眉發了話，氣氛這才緩和一點，三三兩兩開始夾菜吃飯。
    “來姻姻，你多吃點肉，幾年找不到你，你都瘦脫相了。”
    一筷又一筷子的肉幾乎在碗裏堆成小山丘，南姻抿了口橙汁，很甜，然後挪開碗到另一側，避免了一大塊排骨進碗的結局。
    “奶奶我吃撐了，要不這塊肉給大哥他們吃吧。”
    南姻不確定楊須眉會不會生氣她駁了好意，就看見楊須眉調轉筷子，排骨進了許兆君碗裏，許兆君一臉淡然。
    低下頭，假的淡然，所有人沒看到的眼底有笑意閃過。
    “姻姻吃飯啊，光看爺爺臉看不飽的。”
    哢哧哢哧，媳婦給的肉真好吃啊。
    許兆君掃一眼看著他的小輩們，“怎麼，沒見過老頭子我吃飯的樣子啊！”
    許樂音以為許兆君在問她，趕緊吞下嘴裏的飯，高高舉起小手清脆道：“太爺爺，我！我好久沒看見你吃的樣子了！”
    許兆君哎了兩聲，喜笑顏開：“那等會兒太爺爺多給你吃一塊小蛋糕，作為樂音認真吃飯的獎勵。”
    “謝謝太爺爺！”
    南姻看得好笑，樂音這孩子未免太實誠了些。
    不過也好，這樣有了委屈才願意告訴家長，他們才能更好保護她。
    楊須眉遞來碗湯，“這木瓜雪蛤羹是知道你回來特意給你燉的，你和老二到家之前就燉上了，到現在溫度剛好。你之前失眠，一直睡不好，我後來特意找人學了這湯。沒想到你後來出了事，但現在喝這湯也不晚。”
    失眠？
    南姻接過湯沒多說什麼，嚐了口，溫溫熱，有些濃鬱，有些甘甜。
    “謝謝奶奶，很好喝。”
    吃完飯，天已經很黑，五月的京都有了微弱的蟬鳴聲，大門敞著，時不時吹來微涼的風。
    楊須眉喜歡安靜，習慣讓廚師準備好每晚要吃的飯菜和甜點以後離開，所以在南姻和許尚暇到達之前，廚師恰好離開。打掃衛生的傭人則是兩三天上門打掃一次，家裏管家不在，隻能許家人親自收拾碗筷。
    許卓誠和許昭整理碗筷，許至淮和許尚暇洗碗，許兆君陪許樂音繼續看《小鯉魚曆險記》，金宣春看手機，許蘭黛在忙工作，腿上放著電腦，指尖敲來敲去。
    楊須眉則拉著南姻噓寒問暖，不停關心她在邊疆村的生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到打敗殺手的時候楊須眉整個人全身都在發抖，南姻趕緊寬慰她：“沒事的奶奶，都已經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啥事沒有嗎？”
    金宣春和許蘭黛同時側眸，對視一眼看見對方眼裏的擔憂，然後挪開，各幹各的事去了。
    許兆君湊到楊須眉身邊，也說：“你放心姻姻，我們一定幫你查清是誰要害你，我們許家的人還能被外人欺負了，這是當我許兆君不存在啊。”
    南姻得了老宅最有分量的兩份保證，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全身上下輕鬆了許多。
    爺爺奶奶對她的態度比更近距離身為婆婆的金宣春對她好太多太多了，從今晚吃飯的種種來看，甚至超出了對他們親孫子孫女的疼愛。
    許至淮：不然你以為我真喜歡端菜啊。
    “二嫂，給你”，許至淮過來，紅發耀眼，“奶奶下午準備的黑鬆露蛋糕給你留了最後一塊。”
    說完咽了下口水。
    他也很想吃的好不好，早知道不去上那個廁所了，不然蛋糕也不會被大哥和大姐分完，沒留他的份。
    南姻早就消食了，如今在楊須眉期待的眼神中嚐了一口，像非常複雜、深邃的醬油或陳年奶酪的鮮味，帶有明顯的土腥和麝香底調。
    咽下去了。在喉間絲滑無比，唯有如同森林雨露樹葉腐爛的氣味在鼻尖久久不散。
    南姻忽而喉嚨一哽，憋下眼眶的淚意。
    “太好吃了奶奶，離開的時候再送我一塊吧。”
    楊須眉應好，起身就要打包蛋糕，南姻沒按住人，有些無奈。
    但看到門外漆黑如墨的夜色，楊須眉又坐下了，**南姻的手，“今天天太晚了，回家不安全，你們都在家住一晚吧，正好讓我多和你們說說話。”
    客廳的人都點頭應好，一旁的許樂音更是抱緊許兆君的手臂，“好耶，太爺爺你又能陪我多看一集啦。”
    許兆君嘴都要笑咧了，“好！”
    不一會兒，收拾好廚房的父子三人也回到客廳，眾人有說有笑，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