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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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燈的萬千光斑在寧致遠逐漸模糊的視線裏碎成齏粉,華爾茲的旋律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響。李曌天攬在他腰間的手臂是唯一清晰的觸感,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卻也成了他搖搖欲墜的世界裏最後一根浮木。寧致遠感覺自己正不斷下沉,額角重重抵在李曌天肩章鑲嵌的那顆冰冷藍寶石上,寶石的涼意短暫地刺穿了滾燙的混沌,隨即又被身體深處湧出的、幾乎要將他融化的高熱吞沒。“好暖……”一聲含混的囈語帶著滾燙的潮氣逸出唇瓣,連他自己都未察覺。Michelle帶著驚惶的稚嫩嗓音像從遙遠的水底傳來:“爸爸!”這聲音刺破了寧致遠最後一絲強撐的意識,膝蓋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驟然一軟。就在他即將徹底墜入黑暗的瞬間,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穩穩托住了他下滑的身體,視野天旋地轉,穹頂飄落的人造雪片變成了冰冷的羽毛,無聲地覆蓋在他緊閉的眼瞼和失了血色的唇上。
失重的感覺並未持續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牢固承托的晃動感。軍靴踏過冰晶碎裂的地麵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細微的、令人牙酸的碾壓聲。李曌天抱著他,步伐迅疾地穿過飄雪的華麗廊橋。寧致遠沉重的頭顱無力地靠在那堅實的胸膛上,隔著禮服昂貴而挺括的麵料,他竟能模糊地感受到對方同樣激烈的心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有似曾相識的血腥氣?這氣味混在李曌天身上熟悉的、如今卻帶著點苦澀藥味的烏木沉香裏,像一根微小的刺,紮進他昏沉的神經。意識徹底沉淪前,他似乎聽到保鏢壓低的請示,以及李曌天用從未有過的、一種近乎哄騙的輕柔語氣對Michelle低語:“帶小公主去看北極熊後就會酒店睡覺——爸爸也到點該睡美容覺了,乖。”接著,有人試圖靠近接手,被他一個冷硬的側身斷然拒絕。世界徹底沉入一片粘稠的、滾燙的黑暗。
再次感受到外界的存在,是身下異常柔軟的被褥觸感和一股幹燥溫暖的鬆木氣息。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勉強掀開一絲縫隙,躍入眼簾的是跳躍的、橙紅色的火光。壁爐?他遲鈍地想著,喉嚨幹痛得如同被砂紙磨過。一個陌生的、帶著職業性冷靜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過度疲勞引發的高熱,39度2······風寒是誘因,根子在耗竭上。”聲音頓了頓,似乎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您這膝蓋需要盡快處理,傷口不淺,看著有碎冰碴子進去了。”寧致遠感覺一直冰涼的指尖在摩挲他的鎖骨下方,他混沌地想,就是他最愛的男人不顧他掙紮嘶吼,紋上去的,他被折磨了不知道多少個晚上,那個模糊的、熟悉的、帶著血腥味的……
“先看他。”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是李曌天。寧致遠感覺額上覆蓋的冰涼濕巾被輕輕揭開,一塊更柔軟、帶著溫熱濕氣的絨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過他汗濕黏膩的額發、鬢角、脖頸。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脆弱的古瓷。指尖偶爾擦過皮膚,帶著薄繭的觸感異常清晰。這輕柔的撫觸與記憶裏某個遙遠角落的畫麵重疊——二十二歲那年的倫敦,一場流感將他擊倒在豪華的公寓裏,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風箱。醫生拿著注射器走近,床邊那個高大的身影瞬間像被激怒的獅子,暴戾的聲音裏裹挾著毫不掩飾的心疼:“輕點!沒看見他怕疼嗎!”那晚,是誰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守著他?晨光熹微中,是誰冒出青胡茬的下巴輕輕抵著他的手背,帶來粗糲而溫暖的觸感?寧致遠無意識地動了動壓在枕頭上的臉頰,更深地陷入那片溫熱的支撐物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喟歎。
時間在昏沉的高熱和斷續的夢境中失去了刻度。壁爐裏的木柴燃燒著,發出噼啪的細碎爆響,像遙遠夜空的星火。李曌天始終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單膝半跪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將那隻被寧致遠枕在臉下的手當作唯一的支點。膝蓋處傳來的尖銳鈍痛早已麻木,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撕裂的傷口,但他紋絲不動,仿佛一座沉默的守護石雕。昏黃的燈光與跳躍的爐火交織,在他如大師雕刻的眉骨和瘦削凹陷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雙曾如鷹隼般銳利、此刻卻盛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枕上沉睡的容顏。月光無聲地流淌進來,溫柔地描摹著寧致遠眼尾新添的細紋。李曌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這雙眼……曾在舞會昏暗的儲物間裏,為他亮起過璀璨的星辰。彼時寧致遠窘迫地穿著借來的、不太合身的舊燕尾服,被他帶著旋轉練習女步,眼尾暈開的羞赧潮紅,像初春染了胭脂的白玉蘭瓣,純淨又生動。
寧致遠在滾燙的夢境裏浮沉,身體像被架在文火上反複炙烤。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泰晤士河畔那間充滿鬆節油和舊書氣息的小公寓。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成痛苦的蝦米,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肺腑。床邊那個模糊卻令人安心的身影,正笨拙而焦躁地試圖幫他拍背順氣。混亂的片段在高溫中扭曲變形,讓他分不清是回憶還是現實,還有深夜地毯上那個蜷縮守護的輪廓,晨光裏帶著青茬的下巴抵著他手背帶來的微癢……意識像是沉在溫暖的深水,又像是漂浮在雲端。迷蒙中,他感覺自己的指尖似乎脫離了沉重的軀殼,帶著一種夢遊般的輕盈,緩緩抬起。指腹帶著高熱的溫度,小心翼翼地、遲疑地觸碰上近在咫尺的輪廓。指尖下是棱角分明的顴骨,沿著記憶中的路線下滑,是依舊如冰雕般清晰冷峻的下頜線。當指腹終於觸碰到那道跨越時光、深深鐫刻在他記憶深處的舊疤——那道挺直的鼻梁上他和2個高年級白人打架時飛濺的酒瓶碎片而留下的淺痕時,因為那兩個白人調戲寧致遠,一種奇異的安心感混合著酸楚的懷念湧上心頭,忍不住來回在摩擦他的鼻子。昏沉的意識裏漾開一絲模糊的笑意,幹裂的唇瓣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在夢囈:“…滑梯還在呢……”這聲幾不可聞的呢喃,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李曌天緊繃的心弦上。他猛地一顫,托著寧致遠臉頰的手掌瞬間僵硬如鐵,深潭般的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死死鎖住懷中人因高熱而異常潮紅的臉龐。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胡鬧時光,猝不及防地撞破心防——是誰故意撒嬌耍賴,纏著他不許剃須,硬生生熬過一個星期,隻為在清晨陽光裏,用新生的、紮人的胡茬去偷襲對方敏感的鎖骨?兩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笑鬧著翻滾,最後一起跌落在鋪著名貴卡斯米爾地毯的地板上,飛揚的塵埃在金色的光束裏舞蹈,像灑落的金粉,包裹著無憂無慮的、帶著青草氣息的年輕笑聲……那笑聲仿佛穿越了十一年漫長的、布滿荊棘與誤解的時光隧道,清晰地回蕩在寂靜得隻剩下呼吸聲和爐火噼啪的總統套房內。李曌天胸腔裏那顆被懊悔折磨的心髒,此刻被一種更尖銳、更洶湧的情感攥緊,疼痛與渴望交織成網。他幾乎是不受控製地、極其緩慢地俯下身,屏住了呼吸,灼熱的目光描摹著寧致遠幹裂的唇瓣,那裏曾是他無數次采擷甜蜜的源泉。距離在無聲中一寸寸縮短,壁爐跳躍的火光在那張沉睡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像無聲的邀請,又像危險的警告。就在他的唇即將落下、觸碰到那片滾燙源頭的千鈞一發之際,寧致遠在枕間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眉,仿佛在睡夢中感受到了無數隻手扼住他的脖頸,發出一聲模糊不清、帶著濃濃抗拒意味的“滾”。這聲微弱的“滾”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李曌天眼中翻騰的熾熱火焰,將他從失控的邊緣狠狠拽回冰冷的現實。他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猛地直起身,動作之大牽動了膝蓋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翻湧的渴望被一種更深的痛楚和自嘲的冰冷迅速覆蓋。他僵硬地維持著後仰的姿勢,指關節因用力攥緊而泛白,無聲地控訴著現實的殘酷與不可逾越的鴻溝。窗外,香江的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衝刷著這座不夜城,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幕牆,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聲響,像無數隻焦躁的手在拍打,也像為這個漫長而煎熬的夜晚,奏響了一曲無休無止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