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景六年的冬天，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
    急促的腳步踩在地麵上，“咯吱咯吱”的響。
    元文昌情不自禁停下來，伸出凍紅的手往地上攏了捧雪，往自己麵前湊，一會兒就濕了袖子，他甩甩胳膊抱在一起取暖，又悶頭向前走，他怕遲到。
    在廊下跺跺腳上的雪，推開厚重的木門，暖風熏了滿臉，暖和的他打了個哆嗦，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元文昌把靴子脫下來，白裏透紅的腳立刻陷進毛毯，看不真切，他小跑過屏風，在書桌旁邊跪坐下來，不動了。
    “今日，晚了些”
    元文昌心下一緊，抿了抿嘴，眨眼看著坐上的人
    “我，看了看雪”
    玉京瞥了他一眼，繼續看麵前的折子，室內隻剩沉寂。
    皇帝寢宮可是跟下人房大不一樣了，地龍燒的足極，不比他，瑞景帝身上就著了件薄衫，自己稍微往下縮就被襖子攏了臉，不一會身上暖烘烘的，元文昌迷糊的想：在這裏呆著，總歸好過自己漏風的破屋。
    元文昌往外頭看了看，自己來這兩個時辰了，年輕帝王依然端坐著，許是政務繁多，今日或許是做不了了。
    想到這，元文昌鬆了心，悄悄挪動身子靠在後麵木架子上，打了個哈欠，眼皮再也撐不開了。
    冬天的陽光不強烈，在身邊人白玉般的臉上投下塊斑，玉京轉頭，終於將視線落在他身上。
    懸在半空的筆在宣紙上落了滴墨，執筆人沒動。
    …
    元文昌正做著美夢，一陣刺痛從胸前傳來，他下意識往後躲，卻被勒的死緊，疼的直抽氣，立馬清醒了。
    朦朧間看到麵前人垂在前襟處的一縷墨發，混雜著淡淡龍延香送入鼻中，元文昌怔怔睜著眼，竟是癡了。
    直到劇痛襲來，他才皺眉往上看去。
    深邃的眉眼下埋藏著洶湧，玉京麵無表情，但額頭的青筋暴露了他此時的陰鷙。
    “你在看誰？”
    嘶啞聲音在耳邊響起，元文昌忽然滾出幾顆淚來，閉眼不吭聲。
    “今夜，在這兒睡吧”
    元文昌控製不住自己扭曲的表情，眉頭狠皺，被麵前人冷冷一掃，所有尖刺通通被削平了。
    低垂眉眼乖極了：“是”
    累了半天，被熱水蒸的險些睡過去的元文昌，在上了龍床後怎麼都不困了，果然這恩寵不是人人消受的起的。
    幸好夜裏玉京比較老實，再也沒按住他擺弄，隻僅僅箍住他，隻是元文昌雖然怕冷，但也抵不住兩床棉被加人肉火爐的威力，暗夜裏睜著大眼時不時斜過去偷瞄身旁人，看他睡熟了偷偷把被子登下去一點。
    沒一會又被人蓋上，元文昌沒法子，不敢吵醒他，被熱的臉通紅一片，稍稍把腳伸出去，終於沒那麼悶了，誰知腳腕突然被人握住，又塞回去。
    元文昌心裏直罵娘，身後人捏著腰上軟肉輕輕道
    “睡吧”
    許是已經睡熟，聲音不似平日那般冷冽，元文昌平複了心緒，轉個身背對玉京，閉上眼不做聲了。
    夜色照白霜，屋裏亮堂，玉京靜靜看著懷中人背影，被該睡著的人卻睜著眼。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不再仰望元文昌了，他漸漸達到這人的肩，這人的額頭，最後可以將他緊緊攏在懷中。
    他可以擋在元文昌麵前，阻止他去找別人。
    他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玉京剛從閩南被接到京城的第二年，六月初九，再過幾日就是父皇的壽辰，這幾天元文昌天天往宮裏跑，直奔皇帝寢宮，眾大臣見了紛紛搖頭：不像話，太不像話
    庭院中的花樹早就開的滿園清香，玉京整天坐在石凳上，雙手撐在大腿兩邊，望著門口。
    每次他出現，是會從這裏過的。
    門外急促腳步聲響起，玉京終於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兒，寬大官服不把他襯得臃腫，反被腰帶勒出瘦腰，腳下生風，一點樣子沒有。
    玉京亮晶晶的眼望著他，他想元文昌多跟他說幾句話，一兩句就行。
    天上月向自己走過來，伸手摸了摸自己腦袋，那時候的玉京已覺得滿足。
    元文昌笑眯眯問他“太子殿下，你父皇呢？”
    玉京嘴角笑意淡了點，眼裏翻湧著惡恨妒怨。元文昌見他不答自己，又追問了幾句，卻被甩開手，剛剛笑臉盈盈的小太子翻下凳子來，表情陰鷙，看的元文昌心驚。
    這父子倆哪哪不像，隻是這翻臉的本事，玉京學了個十成十。
    元文昌摸摸鼻子，自覺並沒有得罪過這位主子，他哪裏來的那麼大怨氣？他今日來，是為玉華。
    往年萬壽節辦的隆重非常，玉石，木雕，金飾，珠寶……像不要錢似的，流水般向往宮裏送，看的元文昌眼熱，這玩意隨便偷一件放去買，夠他享後半輩子榮華富貴了。
    玉京在一旁看著他神遊天外，卻無一刻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元大人在想什麼？”
    元文昌隨口答道：“你父皇的壽辰”
    玉京：……
    “好了不說了，微臣告辭”
    好多次了，玉京想。
    從他來到京城的那一天起，元文昌找他，必定是要先問他父皇的。
    玉京多疑善妒，每每都是被元文昌逼紅了眼，偏偏眼前這人，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以為意。
    看著他走遠，看著他一點點離開自己，玉京無能為力。
    玉京想告訴他，他的生辰，隻比玉華晚上那麼幾天。
    好像從他見到他的第一眼起，看到最多的，是他的背影。京城正是夏天，玉京被曬的臉蛋通紅，他慢慢轉過身，陽光被枝葉切的細碎鋪了滿地，他恍惚了，重合成眼前人的背影。
    那一夜，瑞景帝好久沒闔上眼。

    作者閑話：

    這本的攻非常不做人，但是會有火葬場，虐文，歡迎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