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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門
就這樣,沒有挑明生意的老鬥歌郎漸漸都入了戲。那一位照例是天天來捧場,照例是天天城裏最頂級的金滿堂伺候宵夜。可是兩人誰也不提上床的事,雖然一個上床是最終目的,一個知道上床是早遲的事情。在胡立三看來,跟老子上床的人多了去,不在乎這一個。這畢竟是鳳求凰啊,那裏這麼容易求到,這過程的享受已然令胡司令滿足。你就看看,畢竟是好人家深厚家底浸淫過的,這孩子舉手投足之間就有著書香人家的清雅脫俗。每當端詳了士林之後,胡立三就毫不掩飾地眯著眼睛笑著讚歎道,好啊,好一塊金鑲玉,好一朵花中魁,直把士林看成了盤中的佳肴,直把士林看成籠中的金絲鳥。
有了胡立三做靠山的士林自然就少了好事者的騷擾,自然也少了寄人籬下的卑怯,他的舉手投足有了冷傲的底色,一個絕色的男子有了冷峻,也就多了個迷人的利器,自然會招來更多女人的追捧,這令士林啼笑皆非,這是怎樣的一種種瓜得豆啊。
從這點上講,士林對胡立三他是心存感激的,凡是到戲園子來捧角的,但凡都是衝著像姑而去,像胡立三這樣捧他這種小生行當的雖不能說是空前絕後,但在目前來講也算是絕無僅有,雖然目的都是那麼回事,不過這讓士林還是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可是士林內心還是抵觸的,胡立三遠沒達到他心中理想之人的境界和做派。請他吃飯,哪怕去了城裏最好的飯館,可席間胡立三不斷吧唧的嘴,狼吞虎咽的吃相士林實在覺得慘不忍睹。飯後胡立三時常嘴唇上閃著油光,下巴上沾著一小片蔬菜的葉子,士林覺得刺目而粗鄙,但是教養決定了他不會去提醒指出,於是他難受地忍受著。
他心目中理想的人應該是怎樣的,應該是像關羽,相貌堂堂,義蓋雲天,再不濟也應該像是劉備,長耳過肩,氣定神閑一副大家風範。
私底下又想,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比傍上握槍把子的老總更有安全感的了,何況這老總還是這小城裏的太上皇。以大娘和大哥最近的表態,這個破落的大家把振興家業的指望寄托在士林這從小就乖巧聽話的孩子身上。可唇紅齒白的士林除了長得一身好皮肉,別無所長,他壓根沒有與這時代相配的野心、勇氣、凶殘、奸詐,要在這亂世中安身立命本來就難乎其難。加之閔家的家傳就是詩書,百無聊賴是書生,除了之乎者也別無所長,要在這凶猛的世界安身立命都成問題。所以士林傍上胡立三也就順其自然,你既然下了海,還有什麼可端的。何況這也是他想要的生活。士林知道這傍著的所有含義,也知道應該發生的事情早遲會發生,可是他無力反抗,也沒有想過反抗,因為心底有秘密。唯一的應對就是無望地逃避,能拖一天算一天,哪怕逃避不能出現奇跡。這多少帶著走投無路的絕望,又有一種不甘沉沒的希冀。
不過,他才發現,他即將麵臨的生活沒有任何範本可言。或許有範本,可終究為社會主流不容,沒有記載,也沒有傳承,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虛無。
他經過了恇旅長的撩撥,有了欲望的要求,眼前的老鬥雖然粗鄙,可也沒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聊勝於無,隻是這是一種潛意識,恐怕並非他的自覺。於是他自覺不覺地模仿起了男歡女愛,同時不免因循了歡場的規矩,對胡立三所做的一切照單全收。這樣做有一個好處,把相處當成一種考較,讓士林掂出了胡立三的分量。
這天下戲,二師兄鳳生故意留在了後頭。他站在正在卸妝的士林背後說:“別端著,這個金主背後好多人候著呢。雁城這地方畢竟水淺,找不到更好的老鬥。”說完徑自走了,留下士林一臉迷惑。
他的習得性教育裏缺了這一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給他描繪了一個理想的國度,可這些跟他沒關係。他隻是想做一個凡人,可是聖賢書立意太高,沒有教他怎樣做一個普通人。他隻想做一個好人,一個平凡的人,一個能找到愛的人,一個能唱戲的人,畢竟唱戲能夠把他帶離沉重的現實。
那邊的胡立三也自己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覺得火候到了,他應該上門,對待他看重的東西他是慎重的也是尊重的,這個孩子值得他去探究,看他是怎樣長大的,看看他有怎樣的母親和親人,以後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人,戲裏是怎樣唱的:愛屋及烏。
胡立三有探究的耐心,有探究的興趣,他以為這都是他對士林情感的一部分。再說了,你都要收這個孩子了,總得有個莊重的儀式吧,對自己心愛的人可不能這樣隨意,這就像舊時的下聘禮,怎麼樣也得顯示出自己的看重。胡立三就是這樣把已有的、想象的愛情都投注在士林身上,這既是一種恩賜又是一道枷鎖,隻是這場戲的另一個主角還蒙在鼓裏,但是這已經是由不得他的事情,胡司令有的是錢和勢力。他看出了士林的窘迫,他不想讓自己心愛的人委屈,決定用他認為好的方式給士林解圍。
這天早上,閔家門房不知道這個家出了什麼大事。
一輛吉普一個急刹停在了門前,兩個帶槍的士兵下車迅速地站在了大門的兩側。一個威風的軍官昂首跨進了院裏。嚇傻的門房不知道迎上去問詢還是進屋去通報。那軍官環顧了一下這大院,對門房和氣地問:“閔士林先生住哪個院?”
門房有點顫顫巍巍地指向士林所住的西院。那魁梧的漢子朝門外喊了一聲:“搬進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門外又來了一輛卡車,幾個士兵手腳麻利地從車上朝院裏搬運大包小包的東西。門房再一次傻眼了,這四太太家要幹什麼,是要開店嗎?這簡直就是搬了一座商店進了這個家。門房心裏想著,一邊招呼著聞聲而來的用人,要他引老總們去四太太的西院。這一通動靜已經驚動了各廂的家眷,有的輕啟窗欞觀看這院裏發生了什麼,有的索性就讓自己屋裏的丫鬟出來看個究竟。
此時的胡立三才不管你這個家的長幼尊卑,指揮著士兵將大箱小箱大包小包的物品徑直送進了士林母親的這個院裏,驚得門房目瞪口呆,也把這個大家裏的人看得五味雜陳。
韋玉娥有點驚慌失措地叫醒了士林。趁著士林收拾自己,韋玉娥還是硬著頭皮迎出了門。
看著在屋外風風火火咋咋呼呼的敦厚漢子,士林母親多少明白了,盡管之前士林略有提及,她幾乎可以確認這就是最近出手大方的金主。站在門前她朝客人頷首施禮,不由覺得荒唐。不過此時倒不是評定由頭的時候,一看那一身軍裝和氣勢,就是這個家這時候惹不起的角色,也就不顧荒唐微笑地看著來人。隻是不知道此時是該請客人先去執掌這個家的大太太處請安,還是要大太太屈尊在這偏房裏來見這個貴客。心裏忐忑著還是招呼下人準備茶水招待客人。
行伍加鄉野出身的胡立三哪裏能夠理解士林母親的這些小九九,自來熟地喊了一聲韋玉娥伯母,直把大不了胡立三幾歲的韋玉娥弄得滿臉緋紅。
得虧從屋裏出來的士林給自己的母親解了圍。給胡立三施禮過後,士林出手扶自己的母親坐到了椅子上,於是拉開了輩分。
士林說:“胡先生是雁城的城防司令,他喜歡聽戲,這段時間承蒙胡司令抬愛,多有照顧兒子,他把我當親人看,想收我做個小弟弟,你看他客氣,非要上門征求您的意見。”一邊站在了母親的身後,呲牙咧嘴地向胡立三無聲地抗議。那表情差點把胡立三看樂了,心想這寶貝怎麼著都好看。
士林的一席話把韋玉娥說得鎮定下來。不由得拿眼去看眼前的漢子,難免用在這個家訓練的思維去衡量眼前的人,多少替兒子委屈,從前給梨園捧場的多是文人雅士……
一邊嘴裏跟胡立三客套道:“我家士林日後就靠司令栽培,您多擔待了。”
“嗨,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客氣,我是把他當弟弟,隻是這小家夥還不認我這個哥哥。”
是嗎。士林母親到底還是抹不過情麵,還得給足客人麵子。叫過了士林,要當著她麵叫一聲哥。
士林羞紅了臉一番忸怩過後,低聲地叫了聲哥。
胡立三樂得一陣嗬嗬大笑,然後起身對士林母親一鞠躬,居然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媽。”
這下是母子兩人同時漲紅了臉。這邊的胡立三倒不以為然,怎麼樣都算對得起這可人兒,麵子裏子都算給了,胡立三都覺得自己的耐心好得奇怪。不過此行也達到了目的,既然要真心待他,一切都得按規矩,尊重人才顯得咱仁義。不過這樣就算是板上釘釘了,你士林從今往後就跑不出我的手心。
起身告辭,士林母親一番客氣之後也就隨了客人的意思,她需要消化眼前出現的一切,心裏還琢磨著該怎樣跟大太太說清這一大早院子裏的鬧騰。
士林送胡立三到了門口。這一大堆禮物多少消散了該有的怨氣,這時真心實意地跟胡立三說“謝謝你”。猶豫了半天才補上一句,哥。
一句話把胡立三說得癡癡地看著他,這孩子臉上還有剛醒過來的紅暈,不由得心裏泛起陣陣漣漪,心想好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什麼時候都耐看。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他,但想著這是在這孩子的家裏。也就跟他笑容可掬地揮揮手說:“晚上我來接你。”轉身跳上了自己的坐騎。
回到屋裏,看見母親正指點著丫鬟清點胡立三送來的堆了半間屋子的禮物。看見士林進屋,母親臉上晃過一絲含義不明的焦慮。看見士林眼裏的疑惑,韋玉娥有點牽強地笑道:“我挑一點東西跟大娘那邊送過去。”
母親的神色讓士林心中一凜。他沒想到胡立三跟自己來這一出,他該怎樣給這個家解釋跟胡立三之間的關係?以這個大家的人們對風月的熟稔,人們應該很快就能透析出這裏麵的曖昧。可又能怎麼樣,難道還會進行一場道德審判,這家的狀況已經失去了站在道德製高點指手畫腳的資格。人窮誌短,在生存麵前,一切清規戒律都無用武之地。況且,盡管當下這個家已淪為強弩之末的境地,可偏偏對曾經的流金歲月又有著無可救藥的迷戀。以士林棄學直到到戲園子裏唱戲的過程,這個家都采取了漠視的態度,他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可沒有人阻擋,他們也無力阻攔。想到這些士林也釋然,就這樣,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如今民國了,各自都憑本事吃飯,憑什麼唱戲的就低人一等,如今已到衣食堪憂的地步,為什麼還要守這無用的規矩。何況還有眼前日漸憔悴的母親,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他作為兒子的責任。
韋玉娥走後,屋裏隻剩下士林和丫鬟翠兒。士林一時不知道拿這些東西怎麼辦。翠兒倒是沒管少爺的恍惚,自顧自地清理著,不時發出嘖嘖的歡聲,這讓士林看得一陣心亂。
“你歇一會兒。”士林開了一包點心,自己拿了一塊,然後把剩下的遞給了翠兒。
“這是稻香村的點心。”翠兒喃喃地說道。“這院子裏好久沒有這樣精致的點心了。”
士林笑了:“以後你天天都能吃到。”
翠兒歎一口氣說道:“這日子能維持好久?”
倒把士林給惹笑了:“你個小孩怎麼老氣橫秋的。”
“少爺不知道,到今天我才說,太太一直不讓我告訴你,她的首飾盒裏的東西基本上已經當空了。許是看見我們可憐,老天開眼了,絕處逢生了。”
士林不由一陣心驚,怎麼會這樣。他平時並沒有感覺到家裏有特別的變化。
看到少爺臉上的變化,翠兒低聲說道:“太太都有好幾次想送我出去,不想再耽誤。不願我在這家苦熬。”
士林聽了這些,心中黯然,但好像更使他下了決心。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韋玉娥有驚慌失措的感覺。原本兒子在戲園子唱戲,韋玉娥雖然覺得有悖這家的祖訓,可為了生計有不得已,說得過去。但是這後麵可能發生的事情,她是有模糊的預測,隻是有僥幸心理,總認為吉人天相,自己的兒子恐怕躲得過去,還有學的是不容易招惹是非的行當,斷不會出現是是非非。可是眼前的現實卻很快打破了自己的幻想,雖說客客氣氣登門拜訪,可骨子裏卻多少透著荒唐和曖昧,一時半會讓她弄不明白。這舉動會在這個家引起怎麼的動靜,會不會讓原本就受欺負的四房在這家更沒有地位?
可偏偏對這一切,韋玉娥是無能為力的,偏房的身份沒有資格也沒有實力去怨恨冷漠的家人,除了逆來順受她沒有其他本事可以保護士林。她能做的僅僅就是盡力地討好掌家的大房,維係在這個家的地位。可這並不是她願意做的違心之舉,當初兒子失學、受欺負,你們做了些什麼?可是終究還是要麵對現實,娘倆不可能跟這家脫了幹係。
到了最後韋玉娥還是放下內心的不願和幽憤,在胡立三送的禮物中揀出幾件金貴的禮物親自往大太太的屋裏送去。
禮物是兩隻老參,一隻雲腿,加上各種時令吃食。
此時,待在大房廳裏閔王氏的老態龍鍾證實了自己當初這樁婚姻的荒誕。這已是個年近七旬的老嫗,如果當年自己的母親沒死,恐怕還不到這把歲數。可就是這個女人,不管老爺身前還是身後,都一如既往地善待她。許是同病相憐,或許是年齡相差若母女,自然少了利益的糾葛,也就少了彼此的算計。盡管這不是母愛,但這也是韋玉娥在這世間少有的溫暖。
士林母親含混地稟告了事情的經過,也算為這一上午的鬧騰揭了謎——城防司令要認士林做契弟。
大太太聽完了倒是紅了眼圈,歎息道:“你看這個家已經到了這一步,閔家的子弟不爭氣,還得靠最小的弟弟在外麵討生活,隻怕是委屈了這個孩子。”
這話說得士林母親一陣唏噓。
看到韋玉娥的情態,閔王氏不禁歎了口氣:“這也是老頭子死了,我才說這句話。許是這一大家都是受了他的牽累,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白白耽擱了孩子們改變自己的機會,讓他們做了皇上的陪葬。如今他死了,這個家也該改變了。我們總得自救吧,守著那份無用的清高,一大家隻能坐著等死。老祖宗那些成規陋俗也該改改了,隻是不甘呢,如果說對不起祖宗,就由我這個無用的老婆子去麵對。我知道你心裏擔憂什麼,是怕這家裏的閑話,說我們閔家現在也趨炎附勢了。甭去在意這些,誰要敢亂嚼舌頭,就叫他來撐這個家。隻要我在一天,我就給你撐這個腰,隻不過不知這還能撐多久。”
“您說些什麼呢,您現在身體硬朗著呢,還等著享林兒的福呢。”韋玉娥嗔怪道。
“是呀,林兒這孩子比他幾個哥哥爭氣,難為他這樣孝順,知道讓你享福。怕是還得回請別人一頓,這個家盡管到了這個地步,該盡的禮數還是不能少,不能讓人輕看,我們林兒是義結金蘭,這也算是個喜事。我叫婉兒去你那裏,你們商量該怎樣回請人家才不失禮。”
閔王氏還在慢條斯理地絮叨著。一邊的韋玉娥卻暗自紅了臉,一時不知道這老太太是人老昏聵,還是大徹大悟,還是聞到了金錢的誘惑。話風倒是滴水不漏,卻多出了幾分言外之意,是護著她呢,還是警告她不要逾矩?韋玉娥愣怔之後,覺得多少明白了大太太話外的意思,這是要堵大家的口。終究還是佩服,到底是大太太,說話做事滴水不漏,顧全了彼此的臉麵,又給了妥帖的情理。老太太舉重若輕的幾句話倒是開解了這事的尷尬,韋玉娥寧願相信老太太是護著自己。
忐忑間告辭了大房回自己的院裏。隻不過仔細琢磨大太太的話倒把韋玉娥繞糊塗了,胡立三這個舉動到底是義結金蘭,還是另有所圖。如果是包一個戲子,用得著這樣大張旗鼓,理直氣壯嗎?興許別人就是認個弟弟,是自己把這梨園想得太齷齪了。想到這些,韋玉娥不由得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