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可疑的賞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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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起來韋玉娥房裏就沒了丫鬟。一轉頭才想起,昨天大房那邊派人來說,公帳裏今天有一套老屋要典出去,丫鬟翠兒被叫去幫忙了。這樣她就不得不親自下廚做早飯了。不過,這幾年來這已不是一兩次了,所以每遇到這種事情她也隻能無奈地苦笑。
    這幾年,這個大家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每況愈下。八年前,老爺一命嗚呼,這個家就失去了頂梁柱。許是閔家的氣數已盡,這下一代的男丁裏沒有一個擔當之人出來操持這份家業。幾個兒子裏,大兒子閔士承有鴉片癮,百事不管,也就廢人一個,還不斷侵蝕祖業填補他這奢侈的嗜好。二兒子閔士隱每天總還沉浸在前朝流金歲月的回憶裏。三兒子閔士淦倒是逍遙自在,也有著個與世無爭的性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過得逍遙不說,還愛指手畫腳試圖把日子過得精致。
    這個家無人經營家業,亦就沒有賴以為生的產業,一大家的收入都來自城裏商鋪的租金和鄉下土地的租子。每房都按比例在賬房領取月例。眼看這個家後輩不斷繁衍,人丁不斷增加,開支不斷增大,可就這樣這個家的男丁還是沒有一個願意出來重振這份家業。一家人知道這個家早遲要垮,但是還沒有垮掉之前人人都覺得有坐吃山空的份。於是眼看著鄉下的地一塊塊減少,商鋪一間間消失,人們仍然無動於衷。
    沒有勞作疲乏身體的家人們是長於心術的,這個家的女人們在老爺在世時就勾心鬥角著,處心積慮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在老爺去世後的落魄中,她們把多餘的精力變成了精於算計和坐等天開。
    於是,不斷有傭人跑掉,屋裏時不時有貴重物品丟失。這個家終於到了入不敷出、搖搖欲墜的地步,從早年間一大家子開夥,到後來的每家每戶自己開夥了,如果沒有那點可憐的公賬,這個所謂的大家也到了分崩離析的時候了。
    韋玉娥怎麼樣也算得是見過世麵經曆過富貴的大家閨秀。憑著前朝世代經商的底子,娘家也算是曾經輝煌過,有過富麗堂皇的日子。可偏偏也逃不過富不過三代的宿命,隨著改朝換代,家道中落,很快衰敗下來。到了父親這代,居然被南貨商人設局騙得個人財兩空,最後淪落到無錢安葬自己。是閔家出錢厚葬了韋玉娥的父親,又給了一大筆錢讓她母親頤養天年。
    韋玉娥是帶著感恩之心進了這個家的,沒有得不到愛情的怨尤,也沒有失去心上人的失落,韋玉娥相信命裏屬於閔老爺,盡管這老爺年齡大到足可以做她兩個父親。民國的時候絕大部分人不講愛情,講愛情的都是些不安分的國民,民國的絕大部分人都信命。別笑,我們現在也好不了哪去,中國人結婚有幾個人是為了愛情。
    民國的韋玉娥是平靜的,沒了皇帝的日子,小城的百姓並不張皇。沒了皇帝,總有一天會有皇帝,總會改朝換代,戲文裏也是這樣唱的,曆朝曆代也是這樣過來的。改朝換代並沒有影響老百姓的日子,不管那個皇帝上來,日子還是照常地過。要說心慌的可是前朝的那些既得利益者,其中也包括了士林的父親閔子鈺,不過他們也有不慌的理由,一個是前朝也許會卷土重來,二個是即或是沒有卷土重來總會改朝換代,那麼這幫做臣子還會是新朝的臣子,每個王朝哪有不要臣子的道理,漢人中做貳臣的也不在少數,照樣是人中龍鳳。
    1915年閔老爺也算是苦盡甘來,經過幾年來的運籌帷幄終於有了好結果。他參加了君主立憲派的籌安會,在擁戴袁世凱登基做皇帝的過程中代表本省人民鞍前馬後。袁世凱登基後,他封侯三等男爵。閔老爺露出了一切盡在我算計中的微笑。六十歲的閔老爺子有了暮年中的短暫春天,又有了重新回到權力中心的誌得意滿。於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娶一門親吧,借著這股子喜氣,也增添點門丁,籍以衝淡早年間王朝崩塌的晦氣。
    仗著年輕和為老爺生下個最小的兒子,在老爺生前,韋玉娥還時不時得到額外的賞賜。這一切在老爺身後戛然而止,窘迫是她這幾年的主旋律,她對此無能為力,隻能頂著個無用的名分,身為長輩在這個大家裏苦熬著。老爺蜻蜓點水似的性愛沒讓她感受到情愛本身的生猛炙熱,沒有比較的生活當然也就沒有喚醒她的潛能和欲望,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在沒有老爺的日子,好像並沒有那樣的難過。她唯一的重心就在於她這個兒子。
    一隻瓷甕吊著滋補氣血的雞湯,那瓷甕斑駁的裂縫上嵌補著銀色的補丁,仿佛在暗示著這個家如今的境地。閔家何時用過這種滿是補丁的器具,韋玉娥悲涼地想到。
    望著還熟睡的兒子,她實在不忍心叫醒他。昨天晚上接過士林遞過的大洋,她不禁心生感慨百感交集。這個家居然到了要兒子賣藝維持。她不禁替自己的兒子委屈和不甘。對於現在兒子的處境,她多少有些尷尬。梨園裏的勾當,在老爺寵溺她的那幾年是作為笑談在床第之間增添兩人纏綿樂趣的,沒想到當年的笑談現在卻成為了令人憂心忡忡的笑柄。對兒子像所有的紈絝子弟一樣在戲園子裏荒唐,作為母親是有思想準備的。不過自己的兒子現在是被荒唐的對象,她始料未及,心生悲涼。當初為這個像畫中人一樣人兒的驕傲變成了未知的忐忑。她又不得不向銀洋低頭,過慣了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日子,想讓她重新回到貧困潦倒毫無尊嚴的生活,她是無法忍受的。但是這並不影響她痛惜自己的兒子,但除了痛惜,她又給不了兒子什麼。可有什麼樣的境遇等著兒子,她不免有些惶恐,也許這是對他那年老父親貪婪欲望的報應。想到這裏,韋玉娥難免對老爺有了些許抱怨,你生了他,卻不能護佑他,你這把歲數是應該早料到的,你不是挺會算嗎?她向虛空責怪道。灶上升起的霧氣在她有點急促的吐納中搖曳著腰肢,把眼前的一切幻化成當年的情景:
    那是個慵懶的午後,窗外的聲音都自動停止了。府河的波光像是被驚擾的花叢,躲躲閃閃地映射在府裏這間陰暗房間的天頂上。
    閔家的老爺披散著頭發,赤身斜坐在床上,像一截蒼老的枯木留戀著河岸,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剛過門沒多久的偏房。此時的她正赤裸著站在不遠處,低垂著惶恐的眼簾。閔老爺貪婪地盯視著她,像是要通過盯視在這年輕的身體上吸收足夠的陽氣,又仿佛在聆聽坐胎的聲音。那一刻他的心思活絡了起來,好像年輕時候的躊躇滿誌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隻是那耷拉著的東西,暗示著這垂暮之年的掙紮注定噴灑出的是陰柔的基因,這好像就是士林的宿命。
    想到這些,韋玉娥甩了甩頭,像是要擺脫這些惱人的心事一樣。不過有一點她是肯定的,已經被家道破落折磨得世故與精明的韋玉娥是不甘於這般處境的。她體味了這世道的世態炎涼,更對這世情的冷漠加倍警惕。眼看著昨兒兒子塞來的一大包銀洋,她沒有苦盡甘來的驚喜相反更多的是未雨綢繆的憂慮。能有今天的好運氣,並不意味著明天還會繼續。兒子能夠得到這些哪有不付出的道理,隻是這付出又有多少違拗了兒子的意趣,又讓他吞下多少的憋屈。還有就是僅憑士林的一己之力是無法讓這個大家起死回生的。所以她現在除了為未來積攢以外,別無其他的途徑。不過她的心始終是懸著的,總覺得在錢之外另有隱情:以兒子在梨園的地位,不可能分到這麼多錢物的。那這麼多錢意味著什麼?
    看了時間,韋玉娥叫醒了兒子。待兒子洗漱完畢之後,韋玉娥已經把午飯端上了桌子。趁著兒子吃飯的當口,做母親的看似不經意地問道:“是什麼樣的人,昨晚出手這麼大方?”
    “什麼什麼人呀,就是聽戲的人唄。”兒子這樣答道,但是心裏麵想有些事能跟你說嘛。不過已經是沒有回頭路了,看著母親多少有些憔悴的臉,士林更決然地想把這戲唱下去。不然你叫母親怎麼過。
    “這小地方誰會有這樣出手重的人物,不會是有其他的目的吧?”做母親的還是憂心忡忡。
    “媽,你就放心地收著吧,這是我憑本事掙回來的。想那麼多幹嘛。再說了,我這麼個一窮二白的戲子,別人會有什麼目的。我看你是窮怕了,有了點錢倒擔驚受怕的。”士林忍不住打趣道。惹得韋玉娥橫了他一眼,但好像明顯地放鬆下來,再也沒有深問。
    對母親的擔憂士林是漠然的,隻是感覺到他已經打開了一道門,他會成為不一樣的藝人,至於那門後給予他什麼樣的命運,他不知道,也沒有心思去知道,少年人的心性在任何朝代都是過好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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