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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城因湖而名,在雁城市郊有個湖,叫雁湖,那裏是大雁越冬的棲息地,此處風景秀麗,草長鶯飛,是雁城人避暑的好去處。隻是這初夏時節,遠未到客源豐盛的時候,整個湖區略顯冷清。不過正好應了景,適合談生意。
    士林就在雁湖邊上一座茶坊裏跟胡立三談交易的,地點是胡立三給選定的。
    波光豔影之間,胡立三氣定神閑地要了一壺龍井,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士林,有審視又像是賞析。對坐的士林在他的端詳下一陣慌亂,原本想好的話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無奈之下隻好拿眼去望湖裏的風景。湖裏正好遊過一群鴛鴦和野鴨子,一隻野鴨正伸出扁平的嘴去梳理那鴛鴦的羽毛,鴛鴦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讓士林看得心裏一動。
    士林還是第一次在公共場合被一個男人這樣逼視著,沒了酒精、黑暗和戲服的遮掩,士林一下失去了依恃,像少了一份底氣。不過看見對麵男人眼中不時閃現的食肉動物的戾氣,倒激起了士林的好勝,憑什麼你就把我當獵物。
    心裏這麼想著,也就有了勇氣跟胡立三對視,那眼神裏有了挑釁。隻是胡立三渾然不覺,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眼裏滿含寵溺,這一看倒把士林看出了底氣。既然有了寵溺,自然就會滋生出因寵溺而生的貪心。沒有情愛支撐的關係就是生意,士林是抱著這種心態跟胡立三談生意,既然愛情絕望,這一切都算順理成章,一切都可以光明正大,既然下了海,就當自己是歡場中人,我們就按歡場的規則辦事,不能壞了歡場的規矩。
    “那我就開始說啦?”士林變得坦然了。
    “說吧,孩子,大著膽說,有什麼夢哥都幫你實現。”胡立三照樣好脾氣地應道。
    這個老鬥還是挺豪爽,就是說話有點土。士林心裏好笑道。他基本上平息了慌亂,一本正經地跟胡立三談起了交易。
    士林答應跟胡立三二年,條件是這二年裏保證家裏的生活和讓他成角兒。二年之後,胡立三送士林出國留學。說來,士林是在洋人開辦的教會學堂裏讀的書,異域文化的熏陶,給了他別樣的視野,使他生出了看更遠世界的心。他的願望就是有一天遠走他鄉,擺脫這大家對他的桎梏,由此改變自己的命運。在他的認知裏,那裏有自由,有平等,有活得更像自己的權利。
    “說完啦?”胡立三臉上看上去有些吃驚。
    “嗯。怎麼啦?”士林被胡立三的表情迷惑,不知道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好,就這樣,成交。”
    胡立三幾乎沒加考慮就答應了。聽到士林的要求,胡立三差點笑出了聲音,這算什麼條件,沒有具體的金額,沒有詳細的事項。還自以為聰明,在梨園裏沒有學到好東西。都是狗脾氣害了你,原本就沒有交易,你自己要賣自己,我拉得住你嗎?
    不過胡立三還是饒有趣味地看著士林跟他談生意,望著那精致的額頭因為冥思苦想生出的皺紋,胡立三有了忍不住親一口的衝動。看著可人兒緊張、焦慮、試探、得意的情緒如春水一樣在臉上蕩漾,胡立三享受了別樣的樂趣,真是又傻又可愛。
    意外的倒是士林,沒想到他自以為苛刻的條件,胡立三照單全收,沒有一絲猶豫。心想,已經沒有了退路,除了把自己交出去,再也沒有其他的借口。想到這裏,眼裏有了待宰羔羊的絕望,直把胡立三看得有那麼一點心軟。
    於是這場交易就這樣結束,沒有錙銖必較,針鋒相對,這生意談得雲淡風輕,更像是調情。
    說完一席話的士林倒是一身輕快,好像原本綁縛自己身心的東西悉數解除,士林有了莫名放縱的興奮,眼望著湖裏清澈的湖水,他有股子衝動,回頭望向胡立三,胡立三也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我想下湖裏去遊泳。”
    在學校裏,士林是遊泳的好手。
    胡立三立馬讓不遠處的侍衛弄出了一條畫舫。兩人上船,叫船家劃向湖心。
    士林就在湖心裸身下到了湖裏。初夏的水溫偏低,那水刺激得士林高聲尖叫,聲音裏透著解放的快意。胡立三滿臉慈祥地看著他,心中升起了無奈的感慨,為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恣意青春,為自己從來沒有過優越的生長環境。眼前有了這個畫一樣的人兒充滿活力地在麵前活蹦亂跳,也算是填補了生命中的缺憾。就當是他來完成你那些從沒做過的夢吧。胡立三覺得這初夏的午後有著令人感動的暖意,也忍不住想吼兩嗓子了。於是對著湖裏的士林喊了起來,畢竟是初夏,他怕凍壞了士林的身體。
    上得船來,士林並沒有避開胡立三換衣服。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在炫耀自己青春的身體,這裏麵多少還有點讓金主驗明正身的意味,讓士林有了不顧家教的放縱。隻是苦了胡立三,沒人理會他的口幹舌燥欲火中燒。不過高燒的胡立三還是暗自偷樂,以為自己淘到了寶貨,這小家夥除了有良好的教養,還有著洋氣的浪漫,和不通世事的天真。
    “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了吧?”胡立三調笑著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
    士林愣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說:“今天沒有告訴母親,她會著急,改天吧。”
    “那就明天晚上。”這一次胡立三沒有再去看士林的眼睛,不再給士林留下餘地。
    靠岸之後,兩人再次回到茶坊。兩人坐下,胡立三怕士林餓著,要茶坊煮了碗麵給士林墊底。看見士林狼吞虎咽,胡立三覺出了年輕的好。
    許是胡立三的爽快給了士林好心情,吃完了麵的士林給了胡立三好臉色:
    “為什麼這麼爽快地答應我,是我開的價少了嗎?大老爺。”
    這話說得胡立三來氣,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你知道養活一個人需要多少銀兩?”
    這話聽得士林一愣怔,接下來的話更讓他頭皮發麻。
    “你知道,一斤肉多少錢,一升米多少錢?出哪個國,又是哪個國,是去遠處還是近處的國。知不知道近處跟遠處的價格相差萬裏。又知不知道到了那邊又要花多少錢,這些恐怕都不知道吧。所以我爽快地答應了你,像你這樣被別人賣了恐怕還得幫別人數錢。”
    “我怎麼知道呀,平素都是媽媽在管錢。況且這些是你該想的事情。”士林對錢並沒有實際的概念,僅僅有一種寬泛的了解,此時唯一的應付就是耍賴。
    “那你平時怎麼用錢總該知道吧?”
    “我也沒怎麼用錢。”那是說不說出口的,哪有錢來用呀。
    “在外麵吃飯,出去玩,喝酒,請客,買衣服總用過錢吧?”
    士林窘迫地看著胡立三:“都是媽媽在張羅,我也沒有多少想要的東西。”
    “那為什麼要成角兒,既然成角兒了,為什麼又要出國?”
    “我隻是不想這一生就僅僅這樣過活。”其實這更像是一種希冀,而不是規劃。
    可憐見的家夥,就你還來跟我談交易,胡立三心裏一陣歎息,既然這樣我成全你。
    “好吧,我來給你歸納,我們把這做得更像交易。這兩年我管你衣食住行,除此以外,每個月給你五十個大洋的零花錢,要知道這是雁城農民一般人家一年的開支。另外,逢年過節有賞銀,不過得看你的表現,可以給,也可能一個子兒都沒有。至於你要成角兒,一次性支出不能超過一千,一年隻有兩次機會。另外,前期給你的禮物和用在你身上的錢,給你折合成五百個大洋,這會在日後的給你的錢裏扣除。”
    “至於以後出國,我給你三千大洋,其餘的靠你自己去掙和你這兩年的積攢。去什麼地方我不管,我也管不了,到時沒那麼多錢也別指望我資助你。”
    “聽明白了嗎,我的大少爺。你這是賣身,你可得給我想好了,按說本來要簽個賣身契,考慮到你這人還算誠信,就免了吧。”
    這邊廂,士林聽得一陣頭大,沒想到交易是這些,冷冰冰,有股強人所難的生硬。心裏不免一陣打鼓。
    “那我不幹了,行不行?”士林變成了小白兔。
    “那怎麼行,是你說不許,我們隻是一場交易,怎麼能言而無信。”
    “可我不是賣身。”士林幾乎是哀鳴。
    “那是什麼?”胡立三終於停止了貓戲老鼠。
    “我不知道。”士林囁嚅道。
    “我還沒講我的要求,就是你要做的。”
    “我不想聽,別說了好嗎?”
    胡立三終於勝利,繃不住笑了。原來這洋氣的愛情就是這般有趣。
    “走吧。”胡立三緩和了態度。
    “去哪兒?”
    “不是要管你衣食住行嗎,先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士林身子一軟,心想這就真把自己賣了,想到這裏就是一陣無力。
    坐著胡立三的吉普風馳電掣地返回了城裏。到了西門,車停到了一個小院前。
    “這是哪兒?”士林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胡立三再增加什麼非分的要求。
    “你的家,你的住處。”胡立三沒有跟他囉嗦,直接去開那院門。
    那是個獨進的小院,進門後正對的是一座兩層小樓。小樓采取的是中西合璧的樣式,方正的樓體用上了中式建築的屋脊。一棵石榴樹矗立院中,院牆和房子的牆上爬滿了藤蔓植物,把這院子裝點得生機盎然的。小樓的左右兩邊各有三間廂房,小院雖然不大,但還顯得規整別致。
    進入樓裏,一個影壁出現在麵前,繞過影壁才發現,這影壁是上二樓的樓梯。經過樓梯之後,一樓的構造倒讓士林大吃一驚,沒想到外表看起來小巧的小樓居然有這麼闊達的大廳,接連大廳的還有小樓後麵的一個小型的花園,奇怪的是,這廳裏,靠牆的四周接近三四米的區域明顯比中央高一部分。
    看著士林吃驚,胡立三說:“這是主人開舞會,宴客的場所,這一樓除了衛生間和廚房,什麼都沒有,臥室都在樓上。你看看,你要在這裏練功,吊嗓子,唱戲是不是完全不影響任何人的。”
    接著胡立三帶著士林去看一樓其他的房間,這一看讓士林大開了眼界。廚房、廁所、洗浴間全用了最時新的西式設施,有抽水馬桶,有隨時供應熱水的洗浴係統,院子裏有單獨的供水鍋爐。廚房也是西式廚房,燒瓦斯罐,整個廚房顯得窗明幾淨,遠不是閔家廚房燒柴火和煤炭所能比及的。
    見士林看得愈發專注,胡立三沒有發聲,隻是在前引導著,適時給與說明。
    到了二樓,有兩間臥室,一間書房加上一個起居間,剩下的一半麵積給了一個碩大的露台,上有屋簷遮雨,下可觀看遠處的風景。士林心裏奇怪,這奇思妙想的式樣在雁城裏算得上少見,不知道這房主是何方人士,擁有這樣的眼光。
    “這院子離城防司令部不遠,也就幾分鍾路程,往北離暢春園也不遠,步行過去也就十幾分鍾的路程。離閔家大院就遠了,要穿過大半個城區,步行至少要走接近一個小時。”胡立三沒有任何情緒地介紹,像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賣房者。
    “這是誰的房子?”士林還是被看過的光景給驚住了,這房子幾乎就是專為他設計,簡潔而雅致,僻靜而私密,好得他有點不敢相信。
    “你的。”從交代交易內容起,胡立三變得武斷了,說話簡潔有力,有了殺伐之氣。
    “我說過,不是要管你衣食住行嗎。你現在就可以住這兒,從今天起,你就是這房子的主人。房契上也是你的名字。”
    “不……我……現在……媽那兒……我該怎麼跟她說……”士林一下變得語無倫次,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想法。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最遲明天晚上你就得住這兒,你得跟我交易。”胡立三說這話時鐵麵無情,好像他已經是士林的主人。他不想再纏綿下去,特別是在雁湖裏拱起了虛火之後。
    及至到此,士林才清楚交易的實質,心中的概念才落了地:那是用自己的自由換取利益,為此他必須接受束縛,出讓自己的權利,包括身體的權利。沒有空間和時間顧及他的感受,也不允許他有自己的好惡,他隻能選擇接受。這讓他真的成了砧板上的肉,而始作俑者偏偏是他自己。到此時,想要拒絕已經不可能。他第一次看到了現實的殘酷,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樣的境地。他想反擊,卻找不到路徑。
    他覺得把自己稀裏糊塗給賣了,概因他受到歡場規則的潛移默化,這實在是不明智的選擇。他真笨,成了買主定價,而非賣主開價的交易。起意在他,卻被別人奪取了主動,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連後悔都來不及。
    到了晚上,回到閔家的士林環顧著自己的房間,不由心生感傷,就要跟這房子告別,更像是告別過去。由此,心裏劃過沮喪和不甘,繼而生出一絲抱怨,為那個金主的不近情理。自己是不是要加太低。因此他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來到了鏡子前麵,他用挑剔的眼光尋找臉上身上的瑕疵,一如觀察貨物的品相和價值,結果還是自得地承認自己失敗了:他是完美的。出賣至少肯定了他的價值,也給他的自戀加上了一筆。自戀鼓動的虛榮心掩蓋了他的羞恥,不是誰想賣都能賣得了一個好價錢。在此之前,至少他的內心譴責過自己的厚顏無恥。隻不過下海改變了他,周遭的示範平息了他的忐忑,那無恥而墮落的氛圍剛好與他此時的處境相配。人隻能走到那個坡唱那個歌。何況自己是憑本事吃飯,如果能夠依憑自己的嗜好掙錢,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換成其他的行當,他能這樣明目張膽嗎?於是他覺得是上天讓他走的這條路。且不去管這個家怎麼說,在他的成長經曆裏,這個家又給過他什麼。
    想了這麼多,士林也覺得累了,決定不再去想,反正自己跟胡立三有約定,又不是一輩子做這件事情,真的以此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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