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中人不請自來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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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記
    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
    也有人類的氣味--
    我還愛著。在人類盡頭的懸崖上那第一句話是:
    一切都源於愛情。
    ——海子《太陽》
    第一篇賀新郎
    1意中人不請自來
    暢春園在雁城裏算得上是第一大的戲園子,此時,園子裏響起了笙簫鼓樂的歡騰,客座上逐漸有了喧鬧的聲音,上客了。士林習慣了這種熱鬧充滿煙火氣的氣氛。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氣定神閑緩過神來,以此來逃避那個大家的沉悶和窘迫。
    士林生在一個大家裏,這個家在這座小城裏算得上是個望族。祖上出了不少為官之人。到了父親這代,父親好不容易官至四品,正做著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美夢,革命了,王朝滅亡,民國誕生,也斷送了父親的一枕黃粱。一開始父親還能氣定神閑地做寓公,夢想著有朝一日否極泰來恢複天朝。直至整個國家天翻地覆四分五裂,王朝不可逆地分崩離析老頭子才開始心慌,於是在餘下的日子,老頭子都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哪怕中途出現了恢複帝製的短暫鬧劇,可那更像是回光返照,加速了他的衰敗,終於在連綿戰火中撒手西去,留下一大家子靠祖蔭度日。錦衣玉食的日子結束了,當一大家竟為五鬥米折腰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家教會了子弟四書五經吟詩作對玩弄風月,唯獨沒有教會他們在這弱肉強食的亂世裏如何求生。一大家子張著嘴等著吃,可這屋裏被寄予厚望的兒子們全沒有這方麵的心思,他們好像都跟錢有仇似的,非但沒有掙錢的本事,卻一個個都是花錢的主,還忘不了擺擺大家子弟的派頭。
    士林是這個家最小的兒子,庶出的身份多少讓他在這個家覺出了卑微的窘迫。亂世裏,上麵的幾個哥哥早已被時代的大潮洗去心性,曾經的高位者自然沒有低下身段的卑微,所以他們沒有一個為這大家著想,也斷無謀生的本領。一個家眼看著隻出不進搖搖欲墜,能夠多少補貼這家裏杯水車薪的竟然是這個沒有話語權的庶出兒子。為此,士林被迫在教會的學校裏退了學,倒不完全沒錢上那個學,實在是要下海就兼顧不了學業,心裏的憋屈和不甘隻有士林自己能夠體味。
    說來也是造化弄人,當初進這戲園子也僅僅是因為老爺子對於這個晚年得來兒子的寵溺。無所事事的老爺子帶著他逛戲園子,無非是想贏得人們對其生命力旺盛的稱讚,再者這小小的生靈多少可以慰藉他那顆飄搖的心,一如小貓小狗。可是這卻給小小的士林種下了一個奇異的種子,這家的小少爺居然對唱戲著了迷,小小年紀竟然把一出出戲學得有模有樣的。趁著老爺子餘威還在,士林正兒八經地拜了師傅,開始了自己的玩票生涯。隻是沒想到山窮水盡時,得了幾次賞銀之後,才發現這唱戲原也是一個可以糊口的營生。不過這營生倒是讓士林苦不堪言,一方麵是真正需要錢,但是麵子上還得繃著,哪有世家子弟會為一點蠅頭小利折腰。園子裏能夠掙錢的也就是角兒了,可想成為角兒就得有人捧。士林沒有這方麵的資源,原先父親的那些擁躉不外乎是些前朝的遺老遺少,但在這新舊更替的現世裏,那些遺老遺少自顧不暇,更有甚者也像自己的家已經落得個山窮水盡的地步。園子裏能夠呼風喚雨的也就是這個時代的新貴了,像士林家這種前朝的世家在以前是不可能跟這幫人有交集的。說來士林也有自己的擁躉,不過就是些新貴們的家眷們,她們能夠拿出的不外是自己的脂粉錢私房體己,哪有那些新貴們的一擲千金。有時候,士林都恨不得能夠依依呀呀扭扭捏捏地跟著師兄弟們學唱旦角、青衣。
    在梨園裏,專攻小生的士林並不見山水,那行當更多的時候是充當配角,很難獨挑大梁,能憑小生成為名角的少之又少。可士林卻是卯足了勁,他已無退路。在這亂世裏,這總算是一個養家糊口的手段,也算個安身立命的手藝。他看不慣師兄弟熱衷於像姑的女氣。在看盡了梨園裏名家名角之後,他內心裏有了一股子豪氣和不甘,畢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他知道這劇種需要革新,這方麵他是有信心的,所以,他知道他能成為角兒隻是早晚的事。
    此時的士林就在這化妝間裏端坐著,他還不是角兒,沒有專門的化妝間。在這戲班裏他多少有些落寞。大家子弟下海也不算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以戲班裏人們的世故,人們對於這個異己有一種古怪的敵意。加之他的言談舉止跟大家有著天然的隔膜,於是更加深了人們的芥蒂,認為他是在故作清高,多少嫌棄他不能入鄉隨俗跟他們一團和氣。士林心裏也委屈著,這哪能怪我,我就生活在這種家庭,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們相處。想到這些不免對那個家心生出一點抱怨,憑什麼,頂著一個大家子弟的名聲,壓根就沒給我帶來任何好處。
    這個化妝間,不外是在後台用一些道具箱和雜物間隔出來一點逼仄簡陋的空間。這是士林跟師兄弟們共同使用的化妝間,也是個是非之地,每天都上演著舞台之外的戲外戲。
    就在這時,帷幕一掀,一幫師兄弟進來了。領頭的是花非花,士林的三師兄,工旦角。說來他的藝名還是士林幫他取的。盡管跟這群師兄弟沒有多少往來,士林心底裏還是有一絲討好,自己從玩票變成了下海,仿佛是來搶師兄弟們的生意。可就這樣,士林的這群師兄弟因為跟他沒有什麼交集,對他還是隔了一層,不鹹不淡。
    花非花有一雙狹長的鳳眼,眉梢自然上挑著,看人素來是斜眇著,無端有股子挑逗的風情。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已上妝獨自端坐的士林,轉過頭跟魚貫而入的一幹師兄繼續說笑著,此時他是在奚落二師兄鳳生:
    “你也不看看你那老鬥,多大個酒糟鼻子,那刑具恐怕不小,怎麼樣,不好受吧?”
    那鳳生不氣反笑,搶白著回道:“你的也好不了哪去,一副暴發戶的樣子,還蓄著長長的指甲,想著就叫人惡心。怎麼樣,出手還大方吧?”
    “可我好呀,隻賣藝不賣身,不像有些人,隔江猶唱後庭花。”花非花揮舞著已換上戲服的水袖,一邊說著,一邊唱著,引來其他師兄的哄笑。
    看著鳳生紅了臉,花非花瞥了士林一眼,把話岔開:“不過,你別說昨晚的老鬥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老土,拘謹得我也跟著緊張。他居然把我給他淨手的水給喝了。”花非花說到這裏已是花枝亂顫。
    “才不是這樣呢,你當時的樣子是恨不得扒光了自己往別人身上撲。”鳳生多少逮到了報複的機會趁機打趣道。
    “你以為我是撲他,我是撲銀子。”花非花翹起了一根食指指向虛空,用韻白念到。另一隻手的水袖有意無意地拂過士林的臉。眾人又笑了起來。
    士林略微紅了臉,插不上話,又不願得罪這幫伶牙俐齒的師兄們,隻好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心裏卻暗暗泛起一陣陣羨慕的波瀾,但多少對於這種粗俗和直白有著一絲不屑。可就這樣,這種類似的折磨,他每天至少要經受一遭,可是他還是不願意離開,他有著內心的憧憬,知道那跟師兄們的不一樣,但究竟是怎麼的不一樣,他也說不好。於是每每在這種冷落中側耳傾聽做著內心的評判,又獨自咀嚼著內心的孤寂。不過他慶幸,伶人的偽裝給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滿足他無以告人的癖好。身處這歡場,他知道終有一天會有賞識他的人出現。他還沒有規劃好自己的定位,隻是有一點他堅信有大好的機會等著他。
    這開場時分總是由這幫還沒成角兒的師兄們打鬧開始。他們並不避諱在士林麵前訴說歡場的趣事。每到興奮處師兄弟們還不時拿眼偷覷他。隻是士林從來不參與,說到露骨處,士林臉一片緋紅轉身走開,更多的時候是寬容的一笑。他們喜歡在他的麵前打趣,一來是天性使然,對於身邊的這個異類,大家免不了有了撩撥騷擾之心,何況這人也算是秀色可餐,下了海的人兒忍不住顯現出娼家的本性。隻不過以他們久經訓練的算計本領,實在是沒有更多的興趣去逗引這破落子弟,以他們的現實,那還不如去招引那些財大氣粗的暴發戶們。二來有那麼些幸災樂禍的心理,你不是大家子弟嗎,那又怎麼樣,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你現在連我們都不如。
    一陣笑鬧之後,師兄弟們離開了,沒人搭理士林,留他一個人自顧自地整理著自己的戲裝,他們對於這種冷落已經習慣成自然。
    鑼聲響起,戲要開場了。
    士林略微挪動了一下座椅就來到了側幕。台前是熱鬧的,叫好聲和喧囂聲此起彼伏,一如這亂世裏的眾生人麵相。士林喜歡沉浸在戲裏反觀這世界,此時的他有著看客的冷眼,看這世界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也看這顛倒眾生人心的貪婪。於是18歲的士林頂著一顆衰老的心在台後安靜地候著場,心裏想著這一晚的賞銀,無端的內心閃過一陣慌亂。
    這導致這一晚的戲唱得荒腔走板,士林的內心低落到了極點,到了後台茶房來說有人給了筆賞錢,人還等著外麵請他吃飯,士林此時懷疑是不是聽錯了,這是哪一個富家小姐發了花癡?
    待卸完妝,走到外麵士林有點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恩客是一個軍官,頎長的身軀,呢製的軍服把身體襯得格外英挺,鋥亮的軍靴讓雙腿筆直。那人有一張白皙的臉,細長的眼睛閃爍著靈動的光。茶房說這是城防司令部的恇旅長。士林恭敬地上前鞠了一躬,心想這是唱的哪一出。
    那人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牙,原本細長的眼睛變成了彎月,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們走吧,車還在外麵等著。”這人用跟他很熟稔口氣說著話,又有著不可回絕的威儀,跟他這身打頭倒是挺相配。士林還在一邊想著,那人已經不等士林謙讓走在頭裏。
    看著前麵走著的這個人,挺拔的腰身,有力的步伐,士林還是不禁內心歎了一句,好一個標致的漢子。
    那漢子帶著士林去了雁城最好的飯店金滿堂。待到了席上,士林才感到忐忑,偌大的雅間裏,恇旅長隻宴請他一個人,主人也就一個人。當恇旅長誇他戲唱得好時,士林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心想你是真不懂呢,還是刻意恭維我,而恭維我一個未成名的戲子有何用意?
    用意很快就顯現出來,酒到酣處,恇旅長的一隻手搭上了士林的手。那是一隻同樣白皙細長的手,它耐心緩慢地把玩著士林,有著獵人般的冷靜,又有著寵物般的柔順。士林在此刻大腦一片空白,他行動跟不上思路,而思路又跟不上現實。雖然在園子裏,像這類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在師兄弟們的笑鬧中。但也僅在他們的炫耀和攀比中聽聞,士林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也不是沒想過,他想過,臆想過該遇見什麼樣的人,但是惟獨沒有想過這事情如果發生了自己該怎樣做下一步。於是,糊裏糊塗之間就被恇旅長牽著鼻子走。
    那恇旅長覺得這情景有趣,不禁笑著問道:“是第一次?”
    士林不知所措地搖頭緊接著又點頭。這下徹底把恇旅長逗笑了。伸出指頭在士林的臉上親昵地刮了一下。士林為這樣的舉動忸怩,在惶恐中期待,也在期待中惶恐。
    也是在恍惚之間,士林才意識到臆想與現實的天壤之別。待恇旅長駕輕就熟地剝去他的衣物,又一邊欣賞著他的身體一邊緩緩除去自己的衣物,士林才發現自己是第一次跟人肌膚相親。所有發生的即將發生的都沒有任何範本可言。他沒有想到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被暴風雨裹挾,像一隻小鳥時而被巨浪衝向浪尖,又驟然把他摔向浪底,待清醒過來已是一片狼藉,仿佛九死一生剛剛浮出水麵的溺水者。岸上的那人精赤著一身白肉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你剛才叫了。”那人微笑著對他說,恇旅長在他麵前變得陌生。
    弄清了那人指的是什麼以後,士林羞赧地低下了頭,嘴裏含混地囁嚅著意義不明的聲音。
    “你有一副好皮囊。”恇旅長說完用手輕撫著他的肌膚,宛若一陣風劃出一片麥浪。
    士林意識到這是在誇自己,忍不住在心裏回道,你也不錯,你也有一副好皮囊,白皙的肌膚包裹著強健的肌肉,剛好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終究沒法把這話說出來。
    “睡吧,還有這麼大一夜,待會我再慢慢教你。”那具身體貼近他,在他的耳邊輕言道。
    頃刻間,他如浴春風蕩盡了身上的脂粉偽裝,進入了人間大戲,此時他可以不再偽裝自己,他演的就是他自己。他順從地跟那人鑽進了被窩裏。
    士林就在這混沌中交出了自己。不過內心裏還是慶幸,這個人跟自己的想象相差無遠。於是有了柔情似水,不顧自己的生澀而曲意奉迎。隻是隱約中他有著不甘,這畢竟是自己的初夜,它好像來得過於突然和平靜。還有就是這個恇旅長,有著頤指氣使的氣派,這一晚動不動就指劃著幹這幹那,這讓士林很不適應,再怎麼說破落的世家子弟也有下人支應,從來沒有被別人這樣呼來喚去。
    1934年的士林沒有後人的先知先覺,沒有後人的權利意識。但是1934年的士林是幸運的,他沒有出櫃的壓力,他有著中國幾千年斷袖餘桃審美底蘊的包容,有著戲子的外衣,這一切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士林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沒有在茫茫人海中找尋,意中人不請自來。於是舞台上的士林有了更為深入的情感體驗,那少男少女的情愫此刻融進了骨子裏,他的小生有了倜儻的風骨,舉手投足間又有了血肉豐滿的煙火氣息。
    好幾天的時間,恇旅長的那一身白肉都在眼前晃蕩。
    “好姻緣一線牽,意中人天安排。”台上台下的士林一下子生旦淨末醜所有的行當無師自通,他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戲裏。
    隻是那意中人竟然一去就沒了消息。那一夜過後,恇旅長好長的時間沒有再在戲園子裏出現。好像這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哪怕是手裏的餘溫還在。於是離愁別緒上心頭,夢中人魂牽夢繞杳無音。士林這才懂了為什麼青衣會捏著胸口伊呀呀叫個不停。
    士林到現在才發覺恇旅長並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他並不知道對方是怎樣想的。他沒有辦法去打聽,如果那樣做了不就跟其他人一樣輕賤,隻有把這份煎熬獨自承受。十八歲的士林就有了滄桑的心。

    作者閑話:

    斟酌了很久,就把這個作為開篇吧,是不是囉嗦了點,希望給點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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