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卷  第四章·雪月飛舟(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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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無中,傳來了歌聲。
    歌聲來自頭頂。
    如此美妙,婉轉,純潔的歌聲,他聽得入了神。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背靠著什麼東西站立著,轉身摸索,啊,原來是樹。這裏是哪裏?
    他也擅長唱歌,但他知道自己的水平不及這個人。頭頂的歌聲愈是美妙動人,愈是顯得他相形見穢。聽著聽著,一股惱火的情緒占據了他的心。
    “啊啊,別唱了,閉嘴!”
    然而樹上的人像是當他不存在一樣,完全無視他的訴求,歌聲依舊,根本不受打擾。
    他企圖爬上樹,手腳並用,感覺已經爬了很高,那聲音依然沒有變近。
    由於眼睛看不見,他不知道這樹究竟有多高,唱歌的又是何人。
    他惱怒地大叫道:“別唱了!你在嘲笑我嗎?你以為你是誰?”
    腳下一個不穩,周身傳來失重的感覺,他掉下去了。
    世界重歸虛無。
    這天,伯毅受翠羽囑托,到藥鋪去取訂購的藥材。
    回去的路上,天突然下起雨來,他怕打濕藥材,趕忙找了個地方躲雨。
    一個時辰過去了,雨一直沒有停下的跡象,伯毅擔憂地仰頭看天,心裏想著快到飯點了,要是不能及時趕回去,就得餓肚子了。
    他發現距離他躲雨的屋簷不遠處的角落裏,堆滿了廢棄物,旁邊斜立著一個破爛的竹編鬥笠,他心想不如拿來避雨。
    他冒雨跑過去,卻發現在鬥笠下方,有一個不同尋常的東西。
    一雙慘白的小腳,沾了些泥土,上麵有幾道細小的傷口。
    伯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慢慢揭開鬥笠,一張猶如受驚小狗般的臉撞入眼簾。
    “啊……”伯毅發出一聲低呼。
    鬥笠下麵竟藏著個小女孩!
    女孩將小小的身子擠進廢棄物的縫隙裏,雙手抱膝,蜷縮著躲在鬥笠下躲雨。驟然失去遮蔽物,取而代之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尊龐然大物,她緊張地張大了眼睛,身體瑟縮,嘴唇不住發抖。
    “別害怕,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的。”伯毅盡量以和藹可親的語氣說。
    不知女孩有沒有聽進去自己的話,伯毅又重複了一遍。但是女孩並沒有回應他。
    伯毅繼續耐心地詢問:“你怎麼在這個地方?是跟家人走散了嗎?記不記得家在哪裏?”
    似乎確認對方真的不會傷害自己,女孩不再發抖,但也依然沒有回應,隻是將頭枕在膝蓋上。
    伯毅犯難,難道是個啞巴?還是說智力有問題?看她身上的衣服,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從髒汙程度來看,維持這個狀態至少有三四天了,這期間她是怎麼度過的呢?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應該立即把人送到衙門,但他不想去衙門,就算路線相交也會選擇繞路。可又不能把孩子留在這裏不管,伯毅擔心她一個小孩子在外流浪會遭遇不測,萬一淋雨感染風寒怎麼辦?
    思來想去,最後他決定把孩子帶回家。
    “聽說這裏有很多野狗,最喜歡咬人。”他嚇唬道。
    女孩依舊無動於衷。
    伯毅決定下點猛料:“我還聽說,這個地方晚上有鬼出沒哦,舌頭這——麼長,專門吃你這樣的小孩子。”
    這下女孩有反應了,上半身騰地支起來,驚恐地盯著他。
    很好。伯毅再接再厲:“你肚子餓了吧,跟大哥哥走,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而且我那裏有一個跟你差不多年齡的男孩,還有漂亮姐姐哦。”他對小女孩伸出手。
    女孩無言地凝視這個對自己伸出手的人,像是在判斷是否要相信這個人,久久沒有動作。
    直到伯毅感覺笑容都要僵了,慢慢地,一隻細瘦的小手輕輕放進伯毅長滿繭子的大手裏,幼弱的觸感,仿佛輕輕一捏就會碎。
    伯毅的眼眶一熱。
    女孩沒有穿鞋,伯毅讓人坐在臂彎裏,渾然不在意女孩身上的髒汙。
    “走囉!”
    伯毅戴上鬥笠,把孩子和藥材小心護在懷裏,飛奔進雨幕裏。
    “被騙錢就算了,這次又帶回來個小孩,不會是又被哪個女人給騙了吧?”
    果不其然,一回到家說明緣由,翠羽又是一通數落。
    雖然嘴上喋喋不休,但她還是立刻把孩子接過去梳洗上藥。小孩暫時穿著小紅的衣服,洗幹淨後竟然十分可愛,而且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一碗米粥很快見底。
    就是孩子的眼神有點木木的,怎麼問都不說話,是一名啞女。伯毅猜測或許正是這個緣故,她才會被拋棄吧。
    而令伯毅和翠羽感到稀奇的是,小紅竟然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女孩,這孩子大多數時候都不見人影,很少會出現這麼長時間。
    女孩吃完了粥,小紅立刻手腳麻利地添上一碗,放到女孩麵前。女孩看了他一眼,靜靜地執起勺子喝了起來。
    他們像兩隻初次相見,為了試探彼此而小心地互嗅氣味的小狗。
    伯毅心中一暖,畢竟是小孩子呀,就算平時冷冰冰地像玩偶,遇見同齡的小孩,還是會產生好奇心。
    翠羽讓女孩暫時和她住一間屋,好照料她。由於不知道女孩的名字,為了方便稱呼,伯毅臨時給女孩取名為小晴,雨過晴天的晴。
    晚上,伯毅對雪銘說了這件事。雪銘倒是覺得家裏多一個人也無所謂,況且還是個可憐的孩子。
    不過伯毅認為還是要盡快找到小晴的家人,盡管他猜測小晴是被拋棄的可能性比較大,可萬一她是不慎走丟的呢?
    第二天,伯毅懇求翠羽去衙門問問有沒有人報官丟了孩子,自己則跑來跑去看有沒有貼出尋人啟事。忙活幾天,一無所獲。這件事隻好就這樣擱置下來。
    兩個孩子倒是很快玩到一起去了,伯毅有時候看到他們飛快地從走廊跑過,好像在比賽誰跑得快。
    小紅熬藥,女孩就在旁邊添柴加火,拉風箱。
    小晴和他們一起吃飯,小紅是禦靈,一般不吃人類的食物,之前也從來沒上過飯桌,現在有時會在旁邊看小晴吃……
    “真好啊。”
    看著這兩個可愛、純潔、無憂無慮的孩子,伯毅時常會發出幸福的感歎。
    一天,小晴抱著藥材跑過走廊,在轉彎時撞到一個人的腿上,摔倒了。
    她抬頭望去,那是一個非常高大魁梧的人,帶著麵具,穿著黑色的鬥篷,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神秘人彎腰想要將她扶起來,翠羽搶先了一步。
    “啊呀!怎麼這麼不小心。”翠羽責怪道,拍了拍孩子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還不快給客人賠禮道歉。”
    神秘人立即擺手,從麵具背後傳來嘶啞低沉的聲音:“不用。”
    小晴依然按照吩咐乖乖鞠躬行禮。
    翠羽道:“去吧。”小晴於是抱著東西跑開了。
    會客室內,雪銘與客人相對而坐。
    兩個戴著麵具的人麵麵相覷,場麵頗有些滑稽。
    男子開門見山:“在下名喚花不問,今日叨擾貴府,是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位朋友近日臥病在床,情況很不好,希望您能跟我去他家幫忙診治。”
    “生病應該找醫生才對,為何找我?”
    花不問搖頭:“那不是普通的病。普通的治療手段,能試的都試過了,京城名醫,乃至是禦醫,都對我朋友的病束手無策。”
    能夠請到禦醫,想必不是普通人物,雪銘對患者的身份產生了幾分好奇。
    雪銘道:“我不是專業的醫生,對於你那位朋友的病,能不能治好還不好說。”
    “聽聞公子治好了禮部郎中溫大人的夢魘之症,所以我想也許公子會有辦法。隻要公子保證全力以赴,最終結果如何,在下絕無半點怨言。”
    “閣下是爽快人。這個委托我接下了,明天我會登門拜訪。”
    男子告辭後,翠羽從裏間走出來,剛才的談話,她一字不漏地聽了。
    雪銘說:“那個人,你怎麼看?”
    翠羽如實道:“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
    “你也這麼認為。我對病人倒沒有太大興趣,不過那個男人的身份似乎不一般。”
    第二天——
    馬車內,伯毅聽雪銘大致說了這次委托的情況。
    “所以,病人究竟得了什麼病,沒有告訴你?”
    雪銘道:“無妨,還是眼見為實比較好。”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兩人下車來一看,嗬!好一座氣派的宅邸,這宅子的主人絕對非富即貴,雪銘在心裏默默將報價抬高了幾成。
    伯毅前去敲門,一個小廝模樣的青年過來開門,聽說他們的來意後,直接領著他們進去了。
    在進到這裏之前,伯毅以為雪銘宅邸已經是豪宅裏的頂配了,直到進入這座宅邸後,他原本的想法受到了撼動。
    有個詞怎麼說的來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裏簡直比皇宮還要豪華,雖然他也沒見過真實皇宮的樣子。
    真不知道修建這樣一棟宅子得花多少錢,一定是一個他想都想不到的龐大數字。伯毅處處小心,時時留意,生怕不小心弄壞什麼東西。
    不過他發現了一點奇怪的地方,這裏到處都沒有門檻。
    難道是主人腿腳不方便?當然他也不好開口問這種事。
    兩人跟隨小廝穿梭於各種各樣的走廊和庭院,遠遠地聽到了咳嗽聲,隨後他們被帶領進入一個房間,穿過重重帷幔,來到房間的深處。
    房間的盡頭處是一張巨大的雕花床,床簾半掩,昨日上門拜訪的花不問正半抱著一個年輕男子,不停地替男子順背,方才他們聽到的咳嗽聲,就是床上的男子所發出的。
    仔細一瞧,男子行銷立骨,瘦得幾乎脫了像。
    他的視線循著腳步聲望來,瞳孔裏彌漫著一片灰色。是個眼盲之人。
    年輕男子緊緊抓住了花不問的手:“不問哥,這兩個人是誰?來做什麼?”
    花不問柔聲道:“是我請來的大夫。”
    男子聞言,滿臉的厭倦,責怪道:“都說了我的病治不好,你叫他們回去。”
    “總要試一試的。”
    男子突然暴怒:“閉嘴!全都給我滾!”
    盡管口出惡言,雪銘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嗯,怎麼說呢,很細膩,動聽。
    男子驟然發怒後,暈厥了過去。雪銘連忙走過去讓花不問將人放平躺下,著手替昏迷的男子把脈。確認到他還活著的同時,釋放出一縷靈力探入其體內,並未發現邪祟附體的跡象。
    這樣一來,多半就是心理問題了。對於這類情況,雪銘自有一番說辭。
    “病人肝氣鬱結,以致脾氣暴躁,飲食難安,睡眠不佳,身體非常虛弱。再這樣下去,恐怕……”
    花不問懇請道:“雪銘公子,請您一定想想辦法救他!”
    雪銘貌似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些隻是表麵上的症狀,真正的症結之處恐怕在於內心。”
    花不問昨日所說“不是普通病症”,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心病還需心藥治。身體上的病容易治療,但心裏的病可就難了。”
    “病人不配合的話,治療起來事倍功半,恐怕神醫再世也束手無策。”
    花不問道:“公子還未醫治,怎可輕言放棄?”
    雪銘沉吟片刻,說:“那麼,你與病人熟嗎?”
    “我們自小一起長大。”
    伯毅情不自禁看了眼雪銘,雪銘頓了一下,沒有回應他的視線。
    “如此甚好。能否詳細講講有關病人的事?或許能夠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花不問屏退了幾位仆人。
    “小羊最初變得不對勁,是在兩個多月前。”他說道。
    根據家裏的仆人回憶,那天清晨,小羊的房間裏傳來陣陣叫喊聲。眾人聞聲跑進去一看,發現主人摔倒在地,怒不可遏地大吼大叫,嚇壞了眾人。要知道,這個主人從來都是溫柔平和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他變得如此狂躁?
    確認了沒有歹徒闖入,仆人們以為他是做噩夢了,他卻一直追問他們有沒有聽見有人在唱歌。
    仆人們自然沒有聽見,主人偏說有,命令他們四處尋覓,看是不是有人藏在家裏什麼地方了。
    家中仆人全部出動,房頂,床底,櫃子裏,花叢中,全都搜羅了一遍,連水池裏都撈過了,根本沒有發現有陌生人的蹤跡,也沒聽到什麼歌聲。
    仆人給他喝了安神的藥,睡一覺後,他總算沒再折騰了。
    可是過了兩天,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於是又把家裏人折騰一遍。更糟糕的是,這次連安神藥也不再起作用。那個在其他人看來根本不存在的歌聲時刻困擾、折磨著他,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身體很快消瘦下來。
    仆人隻好去請醫生,京城裏的名醫都請遍了,嚐試過各種湯藥,針灸,等等,一開始似乎有一點效果,但很快如同安神藥那樣失去效力,後來甚至連偏方都試過了,全無甚用處,醫生也是束手無策。
    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仆人隻能趁他昏睡之際,給他喂食和擦洗。而且他在睡夢中也不安寧,似乎依然受到那個歌聲的困擾。
    “之後仆人跑來我隱居的山上找我,我才知曉這件事。”花不問沉痛地說道。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描述,昏睡的男子發出既痛苦又憤怒的呢喃聲。
    “啊啊,不要唱了,你閉嘴,滾下來啊!”
    “我要抓住你,那個人是我,首席的位置是我的才對!”
    他的頭左右搖擺,汗水和淚珠一道自他的臉頰滑落,蒼白枯瘦的雙手在上方揮舞。
    雪銘抓住了關鍵詞:“首席是什麼?”
    花不問的眼裏閃過一絲悲哀,一絲寂寞。
    他緩緩說道:“我的這位朋友天生眼盲,是一位樂師,他精通音律,通曉各種樂器演奏,其中尤為出類拔萃的才能,則是唱歌。”
    “不知二位是否聽過說過《雪月飛舟》這首曲子?”
    “難道他就是那位花小羊?”
    雪銘並不怎麼關注樂壇,即便如此,他亦早已聽聞傳說中歌仙的鼎鼎大名。
    這位花小羊,十八歲橫空出世,以一曲《雪月飛舟》名動京城,後來被破格選拔進入皇家宮廷樂隊,很快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深受帝王恩寵,獲賞賜無數。
    花小羊二十歲時,聖上更是親自指定其為宮廷首席音樂家,禦賜金牌,對於一個伶人來說,這是極大的殊榮,妥妥的人生贏家。
    可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花不問說道:“故事要從頭講起的話,會比較漫長,如不嫌棄,懇請二位耐心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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