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多雨，寒風夾雜著雨絲，冷意直透骨髓。
    顧妍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洗碗池的冰水會讓雙手生瘡，又疼又癢，也讓雙手變得可怖，她沒法理解客人們對她和藹的笑意和關懷的言語，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態度，她有點無措，以及一絲迷茫。
    她總是安靜聽完，然後默默離開，看著他們了解自己身世後揶揄的表情，肆意的拿她開著惡俗下流的玩笑，這時，她隻覺得自己愚蠢又可笑。
    她對所有人都不再抱有希望，冷漠薄情而又及近麻木的活著。
    “沒有良心的白眼狼，我早該把你溺死”單獨相處之時這是張翠枝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生母都如此，更何況是露水相逢的客人，隻是一群低級惡趣味的闊少罷了，她早該這麼想的，不是嗎？
    她是個賤胚子，不受待見，不被尊重，隻能一輩子躲在陰暗裏。
    現在，連她自己也是這麼覺得。
    顧妍裹緊身上單衣向著高檔小區的方向走去，看看漸漸黑下來的天色，心裏隻祈禱著今天的垃圾沒被拉走，她要趕在這之前多收集出一些廢品，年關將至，這些小區的安保隻會更加嚴格。
    幸運的是今天小區東門這邊沒看到有那條看門的黑狗，戴上手套，顧妍拾到了很多，她打算分三次將廢品偷偷轉移出去。
    顧妍經過一個垃圾箱旁邊時，她的褲腳不知被什麼給鉤住了，她回頭，是一個小乞丐，又瘦又小，髒兮兮的一隻，是他抓住了她的褲腳，正奄奄一息地望著她。
    寒風凜冽，吹得人麵皮發緊，心也硬的發悶。
    小乞丐有些失望，女孩扯回了她的褲腳，和他攔住的所有人一樣，冷漠地選擇離開。
    他感覺自己要死了，身體漸漸的開始發僵，或許明天就會有人發現他僵硬的屍體，然後就會被扔到亂葬崗，連一床裹屍布也沒有，就好像他從未來過這個地方，從未存在於這個世界。
    雨又開始下了，沒完沒了，雨季連綿無期，而他卻命不久矣，他不甘心，終於離開了那個魔窟，如今卻又……他真的不想死，誰來……救救他
    顧妍今天晚上下班已經很晚了，路燈昏暗照不清前路，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又走向了那個小區的垃圾堆角落，那個小孩已經縮成了一團，身子小小的，與黑暗融成一體，一動不動。
    顧妍不清楚他是不是還活著，但如果她現在馬上離開，這個小孩必死無疑。
    馱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孩對於她來說並不難，小孩還沒有她飯店扛的米袋重，但怎麼出去卻成了問題，唯一保險的方法便是翻過那圍柵欄。
    顧妍的衣服被劃開了一個洞，寒風直往裏灌，看著身後的鐵柵欄，她隻能認命的快速往家的方向趕，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傻，自己為什麼要救一個將死的乞兒，伏在她背後的小人氣息微弱，沒有人可以回答她，隻有風呼呼的吹過她的耳畔。
    小乞丐醒來的便注意到了周圍環境的不同，他自醒來便一直在觀察那位少女，瘦削單薄，黑色上衫鬆垮垮一件穿的嚴嚴實實，布料漿洗得有些發白，但眸子黑亮亮的，烏發高高係在腦後，與其他閨中女子所挽的不同，更像……像話本裏女將軍的發型。
    小乞丐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與大明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他的魂魄貌似進入了一個新的身體，一個小孩的身體。
    他感覺有片刻的失神，大明朝那個4758的死士或早已殞命於屽底崖下，許是蒼天看他可憐，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小乞丐小小一團，眼睫微顫，有淚從眼角滑落。
    每天東奔西跑的到處打工，顧妍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呆在家裏照顧那個看起來就短命的小乞兒，與其說是家，不過是個將傾的破草房子，歪歪斜斜的擠在一群廉價出租屋邊緣，是個勉強可以落腳的的地方。
    對於撿了一個小乞丐回家，她是有些後悔的，小乞丐醒來便睜著骨碌碌的眼睛望著她，帶著探究，明明是有些害怕和戒備的，但反倒故作鎮定地打量她，隱藏著羞澀，不惹人討厭，像一隻小羊羔。
    小乞丐就在家裏住下了，也不說話，她回家就看到他獨自坐在簷下發呆，顧妍帶著他出門，他也很乖，不亂跑，賊兮兮的東張西望。
    真是一個傻子，顧妍心想。
    小乞丐跟著她到店裏會被店長驅趕，客人們會玩笑的盯著他，小乞丐就靜靜的站著，就像……就像每次她自己被調侃那樣，顧妍忽然有些心疼，莫名的不想讓他承受這些，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過了幾日，小乞丐自己跑了出去，就在門口的那棵大樹底下，外麵的寒風會把他的身體吹壞，但顧妍不想管這麼多，死就死了，她正愁怎麼甩掉這個拖油瓶
    有時候她覺得小乞丐或許和她一樣是個啞巴，悶悶的像是個葫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小乞丐智力有缺陷，許多看似簡單的東西他都不知道，小小的腦袋瓜總是有很多疑問，每次她都要和而他比劃半天，她煩不勝煩，最後懶得理他。
    顧妍漸漸的習慣了身邊這個煩人的小乞兒，況且她發現小乞丐也不是如她看起來的那麼的呆傻。
    小乞丐是個聰明的小孩，交過一遍的東西他就能學會，他在成長起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顧妍覺得這種感覺很微妙，原本寡淡的日子也因小乞丐的出現有了些許的樂趣
    ，她對回家開始有了期待。
    今天大寒，顧妍回家發現屋子被收拾的十分整潔，顧妍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細瘦的乞兒，尋了一圈沒有找到，小乞丐就這樣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顧妍在長凳上坐下，有些頹然，緩了緩她又覺得有些開心，想著終於把他甩掉了，再也沒有人纏著她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顧妍還是每天穿梭於市井車馬之中，在混沌中苦苦掙紮。
    除夕這天顧妍請了假，到達敬老院的時候天還蒙蒙亮，她在院裏的長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陽照得炙人，才上去將錢全數交給了張翠枝，她就坐在一旁聽著張翠枝的數落，未發一言，直至黃昏才離開。
    家裏遭逢變故後張翠枝就表現得不喜歡顧妍，罵她是個賤骨頭，和他父親一樣是沒有心的白眼狼，養她就是賠本，每次顧妍開口詢問學費，換來的不過是她一頓毒打和嘲諷，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變了。
    顧妍初中畢業，就開始了到處打工，張翠枝對此不過輕蔑一笑，說還不如早點出來打工，白白糟蹋這麼多錢。
    父親因為作假賬鋃鐺入獄，沒兩年便被害死在了獄中，張翠枝去鬧，最後拿了幾十萬塊的賠償，歡天喜地的把顧父埋了，連鄉下的老屋也買了，說要來城裏享清福，轉眼便大手大腳花了個幹淨，沒給顧妍留下一分。
    對於張翠枝，顧妍剛開始是非常敬愛的，那時的顧父還沒入獄，在市裏的外貿公司上班，顧父寵妻愛女，是鄉下的人家十分豔羨對象。
    那時的張翠枝待她很好，會溫柔地叫她妍兒，鼓勵支持她所有的愛好，將她嬌養著，卻也不讓她成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她覺得媽媽就是她最好的老師——溫柔寬容,叫她習琴棋書畫，識五穀知田商。
    那時的張翠枝真的算得上是一個稱職的母親，為顧妍的未來留有退路，以至於顧家突逢變故時，她能快速獨立起來，養活自己。
    顧妍是感謝張翠枝的，承受現在的張翠枝沒來由的憎恨，盡力替顧父照顧好他的妻子。
    顧父是寵愛著張翠枝的，甚至入獄後仍想著法子為她打點，顧妍很清楚顧父的死不是意外，事實上顧父無論如何，最終都會死在獄中，因為隻有顧父這頭替罪羊沒法翻身，那家公司才能全身而退。
    顧父為了她們，或者直白說是為了張翠枝，他的妻，他成全了這場謀殺，為她換來更安逸的未來。
    顧妍感覺她自己就好像被遺忘了，幸福離她而去，生活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顧家突然失勢，周圍的人還是和以前一樣，隻有她的日子停滯不前，可笑的是她現在沒有了自己的追求，隻為了活著而活著。
    房子裏沒開燈，簡陋冷清，躺在床上，顧妍有些落寞，她忽然有些想念那個小乞丐。
    其實仔細想想小乞丐好像從來沒有給她添過什麼麻煩，乖巧聽話，她在飯館打工，總是能順許多剩飯，多一張嘴吃飯根本不成問題，不知道小乞丐現在過得怎麼樣，是不是在垃圾堆旁邊冷得直發抖呢？
    顧妍自嘲地笑一笑，暗暗唾罵自己也變得有些多事，誰知一低頭便看到有一坨黑影在腳邊，模模糊糊，小乞丐就蹲在凳子旁邊看著她。
    小乞丐在外麵流浪了半月有餘，通過這幾日的打探，他了解到這個世界的許多事，它與大明不同，又與大明相似，但……這是一個男女平等的世界。
    對於突然出現的小乞兒，顧妍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就急急的打手語，問小乞丐他這幾天去哪了，對麵沒動作，空氣都似乎靜止了，她反應過來好像沒開燈，她笑自己的傻氣。
    對麵顧妍的一舉一動被小乞丐看得一清二楚，黑夜裏他看到顧妍從未有過的笨拙悻悻的樣子，有些……莫名的可愛，小乞丐不動聲色暗暗的想。他的武功尚在，不過這具身體讓他一時無法完全恢複到大明時那般。
    在燈沒有點亮之前，小乞丐叫住了那個女子。
    “阿姐，我回來了，新年快樂。”
    窗外煙花炸響，火光映照之下，顧乞手裏拿著紙杯蛋糕，上麵插著蠟燭，身子矮小睜著大眼睛看她，顧妍有些愣在當場，今年顧妍16歲。
    ……
    “顧乞，這是你的名字。”
    “阿乞，你要好好識字，明年阿姐就送你去上學。”
    “阿乞，今天發工資了，我們下館子去。”
    “阿乞的眼睛像小狗……阿乞你怎麼長不高……阿乞阿乞……”
    小乞丐的芯子早已換了人，對於事物的接受程度自然是異於其他孩童，阿姐教他的字其實他早就學會了，他常在顧妍出門之後偷偷跑出去，小小淮城，早就被他摸了個透。
    在大明朝，他是竹鬱公子身邊的一名死士，他善於偽裝自己，騙過與他朝夕相處的那個女子自然不是什麼難事，況且是一個心地純良的女子。
    每日亥時那個女子方歸，一臉疲色，但還是上前詢問他餓不餓，在家有沒有好好識字，一個人孤不孤單。
    顧乞看著麵前自顧自朝他比劃的人，竟覺著有些可憐。除夕那天，他不過是想和她正式說一聲再見，感謝她的救命之恩，但是當他七繞八拐找到這間破草屋時，裏邊卻空無一人。
    於是他在小小的淮城轉了圈又一圈，他覺得是顧妍離開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他買了一個小小的紙杯蛋糕，蹲在屋子裏看月亮升起，繁星群閃又隱沒。
    今天她回來得格外的晚，他等了她好久，她看起來低迷又疲憊，兀自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
    她不像大明的女子，她像顆野草，野蠻生長，羸弱渺小卻堅韌，對他刻意表現出來的漠然……這些都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顧乞覺得有些糟糕，他好像逃不開了。事實上，他也不想逃開。
    “阿乞……”絢爛煙花下，他看得分明，顧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