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煙 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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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沿著屋簷紋路垂落。
溫予酒撐著雨傘,剛好站在最有可能被雨水冷不丁砸中的地方,垂眼對著麵前渾身上下都被澆透,襯得身體更是瘦削的男孩子。
這個角度隻能看見江楓頭頂的發旋,還有隱藏在淋濕的襯衫下,線條分明的一小截手臂。
男生往裏收腳,躲過從傘邊墜下的水珠,卻不打算開口提醒對方,而是繼續睹向縫隙間的水潭。
這個區域,隻有遠處高樓反射過來的一小塊光源。
而溫予酒剛好遮擋了一大半。
江楓隻好再次抬頭,想要跟對方說能不能往旁邊偏開一些,目光剛往溫予酒的方向遞過去,措不及防被肩上刺過來的光晃了眼。
眼球一下子被刺痛,他下意識閉上眼,身體也跟著搖晃了兩下。
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溫予酒又一直低頭看他,自然發現江楓的動作,頓了一下想開口。
下一刻,男孩子終於忍過那一瞬的暈眩,再次睜眼,生理淚水也跟著滾下來。
在對方眼裏,就像克製不住迸發出的情緒。
臉上的水早在之前就風幹差不多,於是眼下溢出的淚水尤為明顯,更何況溫予酒站在光後,看的更加清楚。
他嘴唇動了動,猶豫著要不要說些什麼。
江楓則是不以為然的低頭在肩膀蹭了一下,把淚痕和滑到下顎欲落不落的淚水蹭掉。
他又把腳往後縮了縮。
雨勢更大了,這回隻能聽見雨滴砸在屋頂、和地板的響動。
溫予酒認輸般開口:“你打算一直在這兒坐著?”
江楓說:“雨停了我會回去。”
溫予酒說:“我送你。”
他的語氣平淡,好像送他回家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
少年的身子明顯頓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瞥他:“送我去哪兒?”
“家,”溫予酒說,他想了想,又接著補充,“上周那個地方。”
上周他剛好提出去江楓的家裏幫他補習,對方給出的也是那個地址,按理說應該也能歸為家的一類。
沒想到江楓拒絕的幹脆:“不了,我不回那裏。”
江柘動手在他的意料之內,巴掌也不算不能忍受,好歹他的父親隨著年齡增長愈發計較麵子,已經做不出拿起身邊的凳子就砸到他身上來的舉動。
除了力度太大,現在右臉還是隱隱作痛。
手機在他漫無目的的途中耗盡了最後一格電,江柘找不到他人,說不定還會去到小區的單元樓下蹲他。
畢竟江柘認為,他除了那套房子就無處可去。
或許他父親也沒有認為錯,他現在確實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隻能坐在這個巷子的盡頭,盯著地麵的水花發愣,身邊還有一個他連眼神都不想給的人。
江楓嗤笑一聲。
是有點慘。
如果是在以前,江楓可能會和他的父親大吵一架,或者還手,但現在和以前不同了,至少他不想跟江柘爭執,也懶得爭執。
就像於淇問他,在他心裏,母親應該盡義務到什麼地步,換做以前他也許會一一列出標明,而這些舉動在他父母眼裏被標為短暫的發瘋。
但一個人相處久了,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在遠處看到所謂完整的家庭,不明白的感情和相處模式在陌生人身上都見過,江楓就不在意了。
他不喜歡困在一個地方太久,也不喜歡被人或事物遮擋去路。
所以關於家庭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需要的時候得不到,不需要就不會再多看兩眼。
溫予酒猜不出江楓心中所想,但看對方明顯又一次進入發呆狀態,明白有關該去哪的話題,一時半會談論不出結果,於是收起傘往男孩子的身邊一站,接著也蹲下來。
江楓被他的舉動弄得一愣:“你幹嘛?”
溫予酒瞥他一眼:“站累了,休息一會兒。”
江楓遞給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你有傘,能回去為什麼非要在這待著?”
“嗯,你說得對。”溫予酒無視濕漉漉的地麵,曲起腿在他的身邊坐下來,跟隨江楓的視線往前看,“我為什麼非要在這呆著呢。”
兩個人的身上都不可避免沾上水漬,溫予酒又自己坐到水泥地上,白襯衫的衣擺更是貼著雨水和泥土攪濁的濕地,陪著江楓在這裏發呆。
雨勢沒有因為男孩子們在屋簷下躲雨,產生丁點的心疼,反而愈下愈大,風也從遠處呼嘯而來。
江楓自顧自拿起溫予酒放到身側的傘,打開擋住飄過來的細雨,問身邊不停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人:“你為什麼會來?”
他從班級出去到這裏起碼過去半個小時,沒理由會被知道動向。溫予酒出現在江楓眼裏不合常理,這會兒控製住焦躁,才開口詢問。
溫予酒:“我隨便逛逛。”
江楓:“?”
江楓轉過去打量了他一眼。
溫予酒:“我就是出來隨便逛逛。”
江楓不信:“這裏有什麼好逛的?”
對方反問他:“那你為什麼來這裏?”
“……”江楓說,“我也隨便逛逛。”
——話題中止。
沒有一個人在說真話。
溫予酒想說自己隻是下意識來到這裏,但他知道眼下江楓不會相信。
江楓想說自己逛著逛著就到這裏了,但溫予酒也許會應和,內心卻不會相信。
於是他們之間又陷入沉默,這樣的場麵在兩人開始頻繁接觸後就不再常見。
心底的躁意又一點一點升騰,燒的江楓有些喘不過氣,連視野也變得模糊。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遠處的樓宇開始搖晃。
接著身子一歪,江楓倒了下去。
兜裏的手機就算答應出門也一直處於震動狀態,度過五十秒的接聽時間緩和十秒又一次打來。
景昔白在溫予酒的電話轟炸下,緊趕慢趕叼著煙出現在自己的琴行附近。
靳南正好在他的酒吧幫忙製定菜單,聽到溫予酒在電話裏道出的請求,說什麼也要湊這個熱鬧。
景昔白隻好換了一把更大的傘,帶著他往舊巷走,又把傘微傾,讓傘麵更多遮擋到靳南的部分。
距離琴行門口不過幾步之遙,大雨模糊了不少輪廓,但依舊能夠清晰看出門口蹲坐著兩位少年。
其中一位還靠在對方的肩膀上。
景昔白和靳南對視一眼,加快腳步走去。
溫予酒一直埋頭給景昔白打電話,全神貫注的情況下難以注意到外界的動靜,直到雨勢也蓋不住腳步聲。
他抬頭看見靳南正撐著傘,彎腰看著他和懷裏的人,景昔白先一步去到琴行門口開鎖:“南哥。”
“嗯,”靳南應了一聲,打量著溫予酒懷裏不動的男孩子,“這是怎麼了?”
溫予酒也低頭。
江楓在倒下時還保持著一點清醒,被溫予酒手疾眼快攬進懷裏還掙紮了幾下才靜下來。
暈眩感在腦袋裏揮之不去,江楓左手手肘抵在溫予酒因為他突然的動作而盤起的大腿上,闔眼深吸幾口氣想讓自己撐起身子。
但被他壓著一條腿的男孩子似乎不想讓他如願,抬手撫上江楓的額頭:“你在發熱。”
溫予酒的聲線本就略低,兩人這會兒又靠的極近,聲音瞬間在江楓的耳邊炸開,他的腦子開始嗡嗡作響。
“我知道,”江楓又動了一下,見溫予酒把手搭在他背上沒有要放下的意思,用力眨了幾下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些,說,“你先鬆開我。”
溫予酒冷靜道:“你會倒在地上。”
江楓又深吸了幾口氣:“……不會。”
“是嗎?”江楓垂著腦袋看不到身上的人的表情,隻聽得見溫予酒的音調淡淡,“那你站起來走兩步。”
“……”
壓在心頭的煩悶感愈重,江楓抬起左臂撐上溫予酒的膝蓋,想要依著對方的話照做,讓溫予酒鬆開手。
但他剛準備撐住身子站起來,溫予酒率先拽上他的胳膊,又把他重新往自己的懷裏扯。
江楓的腦袋因為發熱而昏沉,幾個動作又花去不少力氣,強撐的精神在這一回的跌倒中消散。
男孩子倒在溫予酒的懷裏。
衣服在扯動下又被鑽到空子的雨絲淋到,溫予酒伸手撈過方才滾落在不遠處的雨傘,擋在他們前麵。
擁著的人的軀體滾燙,連帶冰涼的布料都染上溫度。
溫予酒抹開貼在江楓額上的劉海。
“發燒了。”
琴行備有醫藥箱,景昔白幫著溫予酒把男孩子從外麵背回屋裏的簡易床上,又拿出溫度計給江楓測量溫度。
靳南在屋外聯係就近的診所。
景昔白雙手抱臂靠在門邊,看著屋裏換上他自己留在這的一套幹淨衣服的溫予酒:“我記得考試是今天出成績,你們是考的太好了,相約出來在雨下奔跑?”
溫予酒:“沒有。”
景昔白轉看向在床上躺著的江楓:“要不要幫小朋友也換一下?”
江楓淋濕的程度比溫予酒要嚴重,但溫予酒看了他一眼,猶豫一下還是搖搖頭。
靳南打完電話從外麵回來:“診所還開著門,現在雨小了,開車送過去?”
溫予酒點頭:“好。”
溫度計顯示的度數偏高,他彎下腰搭上江楓的肩膀,晃了晃,“江楓。”
夢境光怪陸離,江楓佇立在郊區的臥室門內,屋外是江楓和於淇的第一次爭吵,因為他第一次在學校打架,雙方都在質問為什麼兒子會變成這樣。
他眨了眨眼,眼前的內容又變換為他拉著行李箱,推開臥室門,準備前往已經通風完畢的新房,剛走出去就撞見也準備出門的祖父,江老爺子望著他,問他一周會不會回來看他一次。
江楓張口還沒想好措辭,麵前的景象如沙散去,拚接成十中的圖書角。
依舊沒有燈,他卻看清了不遠處的人的神情,原先是淡然的,對上他後明顯的怔了怔,接著露出笑容喊他:“——”
江楓看見對方的嘴皮在動,唇瓣開合,喉結也在顫,明顯在發聲,他卻聽不見。
“……你說什麼?”
“——”
他們之間擁有距離,江楓想要走過去聽,但剛要往前邁一步,身後突然有人扳住他的肩膀。
江楓嚇了一跳,猛地回頭。
溫予酒搖晃床上的人好幾下,陷入低燒的人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依舊不大清醒。
“江楓,”溫予酒看著他,“要去看病了。”
江楓還落在方才的夢裏,腦子轉了幾下才回應溫予酒的話:“……看病?”
“你發燒了,”溫予酒向景昔白和靳南示意可以開車,又問,“要不要換套衣服?”
“不換,”江楓又一次拒絕幹脆,幾個瞬息足夠他強撐起精神,“麻煩了。”
抵達診所,江楓又在醫生的示意下量過一次體溫,溫度又往上竄兩度,突破三十九攝氏度大關,被勒令待在所裏打點滴。
男孩子的衣服幾經周折讓體溫烘幹不少,但火眼金睛的醫生一眼就看出對方穿的是濕衣服,她以為把江楓送過來的是朋友,立馬瞪上把病人送來的另外三位:“怎麼讓他穿濕掉的衣服,怎麼照顧人的?”
溫予酒:“……”
景昔白:“……”
靳南:“我就說了給小楓換衣服再過來。”
“不好意思醫生,”景昔白誠懇認錯,“他不愛穿不是自己的衣服,我們這就去隔壁挑兩件。”
診所隔兩家就是服裝店。
溫予酒還是保持沉默。
“算了,”醫生又瞪了他們兩眼,轉回去對著椅子上明顯暈乎不行的江楓,“我給你拿一套新的病號服,你去隔間換上,然後在床上躺好。”
江楓點點頭。
打針容易犯困,江楓躺在病床上再一次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景昔白和靳南去服裝店幫江楓挑衣服,溫予酒在隔間外,聽著醫生講醫囑。
“他是不是這幾天精神太緊繃了,又一直熬夜導致免疫力下降,聽你說剛剛還淋了一場雨,才會突然燒起來。”
“這幾天不能吃辣的和涼的,刺激性的都不能碰,還要多注意休息,多喝水。我開了幾副藥,讓他按時吃。”
醫生邊口述邊在診斷單上寫下幾行,然後撕下來遞給站在最前邊的溫予酒。
溫予酒接過來:“謝謝醫生。”
他帶著開好的藥和診斷單回到隔間,男孩子正盯著鐵杆上掛著的吊瓶發呆,聽見腳步聲朝溫予酒的方向看過來。
溫予酒剛準備把醫生說過的話複述給他。
江楓比他先開口:“南哥走了嗎?”
溫予酒愣了一下:“還在買衣服,等會兒回過來。”
“哦。”江楓應了一聲,又重新看向吊瓶不說話。
溫予酒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把藥袋放到他枕邊:“怎麼了?”
江楓說:“我還沒給南哥答複,兼職的事。”
“你要去?”
“去。”
江楓盯著滴管,“我缺錢。”
溫予酒不說話了。
江楓繼續說:“難道你要資助我,少爺?”
溫予酒說:“你要多少?”
江楓獅子大開口:“十萬。”
“……”
“我開玩笑的,”江楓笑了一下,“謝謝。”
他沒想到對方會把自己送來診所,帶了點誠意:“感謝溫老師救命之恩。”
三十九度不及時就醫容易燒壞腦子,溫予酒自然聽得懂對方在道謝什麼,嗯了一聲又不回話了。
江楓又開口:“再幫我個忙,溫予酒。”
溫予酒看著他。
“想認真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