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 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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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來了,輕盈著地,惹出一樓喧嘩。
她緩緩轉身,倚欄望雪,笑容還未來得及收回,便被冰凍在嘴角。
雪融一瞬,融不掉那時的溫情。
微風輕掠,帶不走初見的驚羨。
隻要想起那日落雪輕風裏悄然為她擋住風雪的身影,時間,原來真的如似水流年。
不是隻在落雪的時候才會想你,隻是在落雪的時候才能夢回故裏地想你更甚。
十年已過,你怎會如我這般,莫失,莫忘。
躺在時光裏的想象,被一陣馬嘶硬生生趕走。
她怒眉輕挑,向下看去。見馬夫奮力提繩,馬蹄離地半人來高,馬車才停止向前。還好,滑到在馬前的老婦人相安無事了。
馬夫是個俊朗青年,麵容冷酷,待馬安穩著地後,跳下馬車,掠至老婦人跟前將她扶起,攙扶至街邊,回到馬車,一切動作,簡練不紊,麵容冷漠,未發一語。
青年正欲提繩駕馬,車裏傳來一陣猛烈咳嗽。他急忙放下韁繩,轉身掀開車簾一角。
一隻手從車內伸出來,朝他示意無礙,繼續趕路。
她見那手腕蒼白無血若雪,刺上了一朵花,花有三瓣,依次為白,紅,紫。
君子花,她喃喃出口,思緒夢回,已無何事可阻擋。
雪落飄鵝毛,於別成景,於她成災。
她抱著自己小小的軀體,縮在荒野的一棵大樹底下。對於孤苦伶仃長大的人,隻要無人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實在太困,馬車到了身前,她才在習慣性的警覺中醒來。迅速抬頭,見一少年正解開毛絨披風,脫下蓋在她身上。
少年朝她微笑,放下一小包銀兩起身離開。她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一時錯愕,錯愕於自己對於他為何沒有一點點防備心理,對於他的靠近,為何沒有一點點拒絕的退卻。
少年半路折回,再次靠近,將一張紙條遞給她,微笑著說,你循著這個地址,就說是我讓你去的,這樣姑姑會收下你。
少年笑若暖春,將她深深緊藏的心暖成了花朵,綻放將至。
她就這樣看著他,一半疑惑,一半感恩。她要將這張精致的臉看到心裏,烙成印,記憶永生。
她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笑罵自己笨,然後解開紅色棉襖上的紐扣。棉襖脫至末尾,少年左手拉下套在右手上的半個袖子瞬間,她看見那嬌嫩的手腕上有刺了多花,花朵三瓣,白,紫,紅。
她不由得起身,伸手向前,想撫摸那蓮藕手腕,想聞聞那朵花香。手至半中,少年將棉襖輕輕放在她手上,輕聲叫她拿好。少年說,姑姑脾氣很怪,你拿上這去,她就想拒絕也拒絕不下了。
少年說完,不由地嗬笑。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被袖子遮掩的手腕上,花也隱藏。他那張精致的臉,怕一碰就會破,若可以,索性對我好到寵溺,給我你的手,讓我輕輕撫摸。
少年走了,駕馬車的中年人喊著少主,輕聲責怪,脫下毛絨披風裹著他走向馬車。
車輪壓著白雪吱呀作響,馬車走了,眼神依舊停留,空裏隻剩空。
風突然加緊,吹跑了手中棉襖。她立刻驚醒,左手抱著毛絨披風拚命追趕,似乎在經曆生死離別,目光死死地盯著披風,一直瘋跑,沒有辨路,左腳陷入一個深坑,整個人結實地鋪向雪地,來不及感觸是否疼痛,立即爬起,再次死盯著披風耗盡力氣奔跑。
風終於歇止,她總是趕到棉襖跟前,忍不住雙膝著地,雙手將它抱起,緊緊地摟在胸口,上下唇緊抿翕動,淚水沒了臉。
十年念,君終至,淚若身前雪,飄落人不知。
她開始追趕,來不及笑容。順著車輪的印跡出了洛城,再過半個時辰,進入一片樹林,車輪的痕跡已經消失,她的眉頭焦到了一起,四麵張望,望到恐慌。
那個馬夫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她不由得驚喜,盡管馬夫臉上布滿了敵意。
馬夫冷問:“為何跟蹤我們。眼神逼人,口吻冰冷。”
她下馬,解下背上包袱,雙手托至身前對著馬夫說:“讓我見見他,我找了他十年,這些東西是他曾經給我的,因為他當初的笑容,我從此有了笑容。”
馬夫看著她祈求的目光開始躊躇,一陣急劇的咳嗽聲從樹林深處傳來,馬夫的身影瞬間退到樹林,她急著跟進去。
終於看到了馬車,車內的咳嗽聲越發急劇,她忍不住抓緊了包袱疾步靠近,這個時候馬夫是不會讓任何人靠近他的。
雪月刀出鞘,龍吟譜曲,她來不及躲閃,本能地將包袱托至胸前。刀在頭頂貼發出頓住,她在襲來的涼意中忘了呼吸,眼神卻依舊無恐,看著馬車,仿佛在守候一次花開。
他從馬車裏走了出來,弓著身子咳嗽,麵容雖不似當年卻還是那樣溫和,隻是沒有了當初的笑容。他一步步走近,從她眼裏走進了她心裏。
他來到她跟前,接過包袱,單手解開,冰冷的麵容稍微緩和了。他看著那件純紅色毛絨披風喃喃地問:“我姑姑好嗎。”
她不知道他發生了怎樣的故事才受了這麼重的傷,更不明白是什麼竟可以使他丟失了暖陽的笑容。那好,你所缺失,我願意耗盡一切給予,就像你曾經填滿了我的缺失一樣。
她緩和地笑,但這個時候念及師父,她開始感覺落單,她道:“師父八年前說去白茫,去了就沒有再回來過。”
“白茫?”他將茫字的尾音拖了很長,看著漫天風雪,就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了。
他轉身回了馬車,馬夫順跟其後,她也跟著跳上了馬車,將包袱塞進車篷,馬夫正要阻攔,他忍住咳嗽說:“朝白,由她。”
馬車又開始啟程,她坐在朝白旁邊,雙腿騰空,她轉頭望著車簾,卻看不見簾後的他。馬車開始快到極限,迎麵的雪花撞在臉上,有些冰冷的疼。看著這個冷酷馬夫,隻顧看著眼前的路,盡可能快,盡可能平坦驅趕馬車,眉頭一下也未動過,他剛毅的側臉使她漸漸想到了鐵。
她陷入了沉思,遺忘了周遭紛亂撞擊的風雪。也許馬夫當初也像他的當初,有著孩童無邪的笑容,以前的他,定是受不得自己忍受這樣淩厲的風雪,定會叫自己進入車內的吧。
不是怪他無情,隻是無奈於時光的扭轉,一別一見,不複當日顏。
終日引以為豪執著念叨的追尋就這樣隱匿,沒有人會甘心,她疼的在風雪中閉上了眼。
於君此,不負當日恩。
她越發驚歎於他們的強韌,不休不眠,馬匹已經換到了第六個。餓了,就拿出車篷內的幹牛肉邊啃邊駕馬。
車內的他會在適當時候將食物遞出來,給予朝白,給予她,沒有語言,她開始看到朝白臉上的焦急,雙手抓著韁繩越來越緊。
這樣疲勞奔波是在為什麼贏來時間,她不知道,也沒有問,隻是靜靜地坐著,看著天空被黑幕一層一層越鋪越黑,車內咳嗽聲的節奏明顯地開始有一點點紊亂,她看著朝白眉頭終於動了,擠到了一起。
車內的他突然開口,他道:“朝白,不要顧及我,揀最近的路走,用最短的時間抵達。”
朝白躊躇一瞬,臉部麵容又恢複剛毅,馬車開始顛簸,左搖右晃,她不得不雙手抓住車欄。
兩個時辰過後,他們出了雪花的範圍,向很遠的一片山駛去。夜色雖然很黑了,但一點也不妨礙他趕路,似乎一切路途已經記在了心裏,他在自己的心裏行駛。
下半夜,冷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臉,霧開始彌漫,她更加看不清身邊的一切,如果不是振動,她一定以為這馬車是沒有向前的。
“霧瘴”,她突然驚呼,趕忙取上的布衣袋,拿出三片綠葉遞給朝白,和車內的他。他也與此同時地拿出三片綠色葉子遞出來。她卻急忙使勁打落他手中的綠葉,將自己其中一片塞進他的嘴裏,立即轉身將另一片塞到朝白嘴裏。
辦妥後,她坐著喘著氣,然後道“綠蘇子雖然可以抵製霧瘴的毒氣,但這個時候寒氣太甚,霧瘴凝成了小水珠,所以綠蘇子要用銀針蘸點小粉刺破,是它具有吸收水珠的效用。”
似乎沒有人聽她的解釋,朝白依舊望著什麼也看不清的前方,抓著韁繩的手骨骼開始作響,她看著感覺胸口被堵似的難受,默默祈求馬車快點再快點,盡管她不知道他們在追趕什麼。
她看到了遠處隱隱的紅光,她看見朝白緊抿的嘴開始微張,兩條眉毛變成了長長的一條,她一直看著他的手,真害怕他把韁繩抓得太緊,使它斷裂。
車內的他又開實話,呼吸渾濁,似乎在盡量壓製咳嗽的不平和節奏,他道:“朝白,韁繩抓得太緊了。”
車內的他是看不見朝白的,這句話是由於相知的感觸推理而出的吧。
火光看起來越來越大,在她眼裏,這裏或許是一個小城堡,是誰放了把大火。他們停下了馬車,他叫她留下。口吻堅決,不容抗拒。
她還來不及答應或者不答應,他和朝白的身影已經消失,她實在呆不住,也向火光趕去。她也來到了這裏的一片火海,哀嚎,廝殺,被火焰的颼颼聲焦灼得扭曲變形。她原地打轉,像在尋找自己和自己分離的東西又苦於找不到途徑,她的雙眼開始濕潤,一邊躲避擁擠過來的莊民,一邊機械地尋找他們。
她沒有方向地走到了莊外圍,她看見拿著兵器的一群人,她木訥地走近,終於看見他了,她不由得微笑。
她看著他,對他微笑,走進被五十七人圍攏的圈子。
他疑惑地看著她,她對他暖陽地笑,像當初他給她的一樣,她道:“與君此,與君死。”
“會有人死,可不是我們。”
她看著說這話的女子,白衣被血染成了鮮紅,衣服左腹部上印了一朵花,這她再熟悉不過了,便是君子花。打鬥到此,她頭發卻沒有一點亂的痕跡,火光暗紅,她柳葉眉楚楚動人。她左手握著一個奇怪兵刃,像劍,可是那兵刃的頭部是圓弧形。隻見她喃喃自語:“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花老大騰空而起,離歌低沉輕訴,欲飲血,為君譜離歌。
屠城噬物,風花不在,雪月獨舞袒昆侖
她看見朝白也融入了人群,而他麵容沉靜,將自己和她擋在身後。她也開始注視這個抱著弦琴,麵容嚴峻,頭微側,身著紫色衣的昳麗女子。她看見她的耳朵有小幅度動了一點點,她席地而坐,弦琴擱置雙腿之上,手指關節節節推進若柔軟綢帶。她後來知道她叫暮紫。
她本來感覺有點燥熱,在紫衣女子琴聲響起後,感覺平靜了許多。她開始聽到人群中的哀嚎。
他終於開始動了,在四個人影合擊暮紫的同時飛身離開,帶著咳嗽。
四人合擊是幌子,引出他,然後另外六人襲擊暮紫,個個擊破。
他們的伎倆,他早已看穿,騰空回身截住六人,驚人身法快速貼身,在他們發愣瞬間,以敵刃吸敵血。
突然,他感到一股勁風襲來,剛開始襲擊的四人也攏了上來,原來這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甕中捉鱉。
她看著他被圍攻,胸腔似乎要爆裂開來,此時,暮紫突然吐出一口鮮血,她立即過去扶她,才發現暮紫滿頭大汗,臉色發白,她忍不住摟著她,隻見她一臉茫然,她道:“為什麼,從小一起彈琴,以為情比金堅,最後卻反目成仇,至死方休。”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擺在眼前的鮮血淋淋現實讓她變得口拙。
她摟著暮紫看著隱沒在人群裏的他們,隻要光和影在捍衛自己的存在。
暮紫輕輕對她說,我師哥已死,我精力也耗盡了。大師伯和二師伯用劍,混在人群中,伺機出擊,這是相思琴,弦即暗器,一根散成千根絲,按動……
暮紫沒說完,已經有人襲上來,快而穩,不能丟下她,躲無可躲,她隻有用身體擋住襲來的兵器,或許下一瞬,他們就可以衝出重圍了。她抱著暮紫輕輕地笑,暮紫知道她心意已決,叫她放開自己是不可能的,唯有咬牙,忍住淚,將她的手抓得緊緊地。
兵器並沒有刺到她身上,朝白掙脫包圍趕來殺了一個,化開了三個,可是背後空門由此丟給了包圍的人,三件兵器像貪婪的毒蛇,時機出現,閃電出擊。
她看著朝白嘴角溢出來的血瞪大了眼睛,正要撫摸,卻看見朝白,左手抱住插在身上的兵刃,右手雪月刀滅人式拚力出擊,三人倒下。
她看到了,看到了兩柄劍刺向朝白的後背,悄無聲息。那便是暮紫的師伯們了。來不及多想,她按動相思琴上按鈕,相思琴卻被擊落,眨眼之間兩柄劍就要抵達了,她似乎聽到了自己身體撕裂的聲響,幸好,莊主和花老大回身化解,也不知莊主用何神功,隻見手作劍指在那人脖子上柔和一拉,那人露出驚恐表情,應聲而倒。廝殺又一次靜止。
暮紫,朝白重傷,對方還有三十人,花老大解下衣裳將手和離歌綁在了一起,莊主的手越發白的驚人,若在運內力,咳嗽將壓製不住。
她突然想到了師父臨走前給她的《花鳥蟲獸》,她微微一笑,拿出隨身匕首,將掌肚劃開。她臉部肌肉疼得顫動不已。隻見她滴入十草香,十香草和血融合,香味立即四處分散開來,她立即拿出一片綠葉,吹成曲調,葉聲似乎越飄越遠。莊主,花老大,暮紫,朝白,看著緊咬雙唇的她愣在了那裏,是什麼讓這個陌生女子這樣為他們果敢?
周遭的草叢開始窸窸窣窣,無數蟲子爬了出來,轉入或飛入敵人身體上。前麵的人臉部開始抽搐,發出沉悶聲響。
朝白和雪月刀同時嗥叫,不顧嚴重傷勢,舞起鋪天刀影,莊主和白老大見時候已到,任何招式已無顧忌。
這樣的廝殺,終於休止。
所有人都太疲倦,像夜一樣深而靜的沉默。
天亮後,他們帶著傷離開。
莊主對她說,從此以後你叫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