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肆拾伍回 蠟燭有心還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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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畫屏幽,最後一滴燭淚燃盡,夜月塗壁,冷風穿堂而過。徐莊周坐在府邸書房內,低頭看著玉案書卷,然而眼前是一片黑暗,唯有瑩瑩月光尚且照明了窗下門前。他幾番踱步,那月華如一層薄紗,隴上那張清冷的臉、映入一雙溫潤的黑眸中。
目光終究是落在角落的那張琴上,輕紗罩住,已經布滿了塵埃。徐莊周眼中那一抹轉瞬即逝的隱痛,隨即又被深邃的夜色泯沒。
想來已是多年未曾再撫琴了,自司馬昌葬後、自己站在這權利的風口。一步踏錯前功盡棄,早已斷了退路,事至如此,唯有不顧一切的繼續堅持最初的抉擇。徐莊周深吸一口氣,合上雙眼,端坐在琴前。
舊事如天遠,而這宿命如同潮水一般。一路坎坷,一路蒼茫。看不見盡頭,無法執子之手,何其孤獨,又何其令人感傷。這些這些,他都可以放於心外。而走到如今這一步,趙如烈的刺殺、皇城內亂、付青雲險些喪命,徐莊周卻想,他最後到底想得到什麼?
清弄諧密,如水中弦歌之音。他手上一抖錯落了一個音,便如同擲子亂局,卻是心慌了。
“先生。”門外傳來一聲輕喚,司馬遙站在門前,右手指尖搭著門廊,消瘦的身形在淡淡的光線下顯得如同一抹雲煙。
徐莊周安弦,歎了口氣,“怎麼了,今日出了這麼多事,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知他心中煩亂,司馬遙也就不再多說,隻道:“先生的琴,怕是也隻有付青雲聽得懂。”
徐莊周苦澀的笑了笑,說道:“不,他亦是不懂。誰人也聽不懂的。我至此在發現我竟也變了這麼多。”
司馬遙付手,輕聲說:“相比起當年,先生隻是更加果決了,這並不需要惋惜。付青雲他又是何嚐未變?”
“人生若隻如初見?”徐莊周低頭輕笑兩聲。
“先生……您還須看清您的心,是否一如當年那般,依然對一些事物無法斬斷情愫?樊陸終此番挑起的事端,卻已是縮短了我們計劃的時限……先生,萬不得已,便不能保證付青雲活下去。”司馬遙再度抬眸,看著托腮把玩著青玉杯的徐莊周,“先生,若是錯了,這或許是畢生的遺憾。”
司馬遙微微側身,退到門外,“不論何時何地,司馬都會傾盡此生為您效力。所以請先生也不要彷徨,司馬遙不打擾,先告退了。”
司馬遙不禁又回頭看去,見他的麵目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之中。又是年複一年。
今夕見得皓月當空,又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
走出徐府,深夜的街上卻是有長工在張貼花紙、為梁柱穿披彩紗、漆牆畫柱。或許是快入秋,又在為那貴族之間的菊茶宴準備吧。這盛夏一瞬,卻又轉眼間過去了。
司馬遙沿著徐府旁一條小徑,走到那簡陋的酒館門口,站在門旁看著正在喝酒的雲章。想來,也隻有在這裏才找得到他吧?
此時酒館內幾人聚在一起說得樂嗬,卻見雲章麵上神色越來越沉不住。
一人眉飛色舞,驚道:“不消說,皇上身旁的大夫竟是個苗疆會用巫術的妖人!”
另一人端起一壇酒就往口中灌,戲謔的笑道:“且還不止如此,深山老林裏生出來的蠻子就是靠不住,竟然還勾`引太子,太子私下還真把他召為了男寵!”
“你說這後宮三千美人,太子是怎麼看上這麼個苗蠻子的?莫不是當真夠滋味?”又有人探頭過來調侃的說著,“若是被判個外流三百裏,那還真是便宜了些官差了!”
“想嚐鮮啊?那日升起狼煙便是因他在宮中興風作浪,搞得皇城內熱鬧至極了!皇上不派兵去把那苗疆老林給踏平了都夠便宜他,豈有饒他一條賤命的理?”說話的人笑著,肮髒的心思全數浮在臉上,“不過說來,能讓這麼多有來曆的人圍著他轉,說不定倒還真是……”
他話未說完,雲章便一躍而起,他一把推倒那人,又狠狠踢翻了桌子,老板娘嚇得尖叫,頓時間酒罐子摔在地上嘩啦啦碎了滿地。雲章扶著一旁的桌子,腦中一片混亂,一時有些神誌不清。
那人瞪大眼張口看著渾身酒氣醉醺醺的雲章,愣了半晌回過神來,蹦起來三兩步衝到雲章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往地上摔去,口中叫罵:“臭小子,活不耐煩了吧?!”
雲章“嘭”的被甩在地上沾了滿臉的灰,但他又爬了起來,抬起右手大喊一聲,就這麼一拳直直的砸在了對方的臉上,對方向後倒去撞翻一排酒罐。那人的同夥見了,喊道:“他娘的,混賬居然敢對我們動手?!大家上,打死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然後紛紛湧向雲章。
雲章作勢又要打過去,門外的司馬遙衝進酒肆,將他拉出了人群,司馬遙低聲說道:“夠了,和他們不需多言。你喝醉了,我帶你去廣陵樓休息。”
雲章卻一把推開他,喊道:“你是誰?!不要管我閑事!我今天非得打死這群死魚,他奶奶的,你們才是最賤的貨,你們連畜生都不如!你們該殺,千刀萬剮!老子今天不把你們都賣到窯子裏去,老子我……”
他連喊了一陣,不禁有些頭暈,左手撫上額頭已覺得眼前出現的重影。搖搖腦袋,依然是一片混亂。司馬遙扶著他,從懷裏拿出一甸銀子放在桌上,說:“我朋友信口胡說,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老板娘哆嗦著接過銀子,而方才被雲章罵著的那群人卻是麵色鐵青。
“怎麼,難道你這朋友還認識弑君重犯?”一人走到司馬遙麵前,讓他麵目猙獰、額角青筋突起已是極度震怒了。
“他隻是醉了隨處鬧鬧罷了。”司馬遙不看他,目光落在酒館內,卻不在任何一人身上。
他冷漠孤傲的樣子比雪更清冷,麵前那人冷笑一聲,勾起司馬遙的下巴,“大爺我偏不要銀子。他剛才可說了要把咱們賣去窯子,這算把我們當娘們小倌?你既然是這位仁兄的朋友,也願意替他解圍,那麼你可是願意去窯子裏替他賠罪?”
司馬遙終於看向了他,他嗬嗬笑了兩聲,卻是冷得徹骨,隻見他反手擰住那隻捏著自己下巴的手,旋身將他按倒在桌上,順手拿過一隻竹筷,對著那人的手背刺去,便將他釘在了桌上!
那高大的漢子痛苦的大喊著,然,此時卻無人再敢多吭一聲。
司馬遙褪去身上染血的罩衣,素衣麵向雲章,說道:“心裏可是暢快了?”雲章卻靠在柱子旁不說話,司馬遙看了一眼酒館內瑟瑟發抖的一幹人,過去扶住雲章,帶他走出了酒館。
那酒氣讓司馬遙感到不適,而身旁的人卻先彎腰吐了起來,他卻因為沒吃東西,卻也隻是啐了就口酸水。
司馬遙將他安置在廣陵樓一間客房,雲章躺在床`上,側過身去不看他也不說話。
司馬遙歎了口氣,坐在床邊,說:“付青雲無事,不過是暫押大理寺。你不必擔心,一切先生已安排妥當,他不會有事的。”
雲章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他轉過身來,迷迷糊糊的睜著眼,問:“當真?你,不是說你不願救他嗎?”那時他親眼見得付青雲肩上中箭,落馬倒在地上。
司馬遙無奈的笑了笑,搖頭:“你好生休息,時候到了,會有人去救他的。”
雲章撐起身,臉埋在司馬遙肩上的黑發中,忽的吃吃笑了起來。司馬遙卻覺肩上溫熱,那眼淚浸濕了薄薄的衣服。
“哭什麼,你好歹也老大不小了,怎麼動不動就哭。”司馬遙敲了敲他的頭,笑道,“你在這般,若是惹我生厭,我便不救你的付青雲了。”
雲章點點頭,淚卻依然在流。他辨不出這何種感情,隻覺心中的壓抑如釋重負,而那些被遺忘不曾記起的前塵舊事又如塵沙一般籠在心裏,感情太過強烈真實,幾乎情難自禁。又或許是對分別的恐慌與無措……
司馬遙閉上眼,“但聽黃梁一襲夢,醉眼不再問長空。”他說到最後,已是輕如夢囈。
雲章靠在司馬遙肩頭,沉沉睡去,司馬遙側臥於他身側,眼中如一池千秋雪。此時寧靜,不聞漁火寒寺敲鍾。這一段輕柔綿長的記憶,在亙古長河之中自成一曲挽歌。
二人背靠不語入眠,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