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三十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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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紫禁城是一年當中最難熬的時段,已經加了幾次炭了,我依然覺得冷,也許隻是因為這座巨大的宮殿讓我覺得無處依靠罷了。
    每年冬天,總有很多人熬不過去,而今年,走的是那個曾經風雲一時的太子,他後來圈禁的待遇好了許多,卻始終難抵心底的折磨。胤禛追封了他為和碩理親王,聽說,和碩理親王走的時候,不讓他的妾侍們陪葬,他手裏一直抱著一個小罐子,帶著一抹微笑,安詳地離開了人間,離開了這個冰雪覆蓋之下的紫禁城。
    我知道那裏麵是什麼,我抬起頭,讓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滑進我的頸脖之間。巧兒,你瞧,那個男人最終還是舍不得放你走呢。不過,我想,你定也是願意的。比起去遊曆那些山川大河,你更願意幸福地陪在他的身邊。
    如同現在的我一樣。很值呢,他的心中,現在也隻有你一個人的位置了。我是否也會有你那樣幸福呢?
    最近我經常一個人坐著,呆呆地回想著過去,當年華逝去的時候,回憶起當年,連憂傷都成了最彌足珍貴的記憶,這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我害怕所有的人都會一一離開我,可我卻始終無法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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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設宴,到處張燈結彩,各位皇孫貴胄都進宮參加晚宴,而我則靜靜地坐在屋內發呆。雪蓮在門外大聲說道:“主子,年貴妃娘娘來了!”
    我一驚,忙站了起來,若憐走進屋,淡淡地吩咐身後的宮女退下,她看了我一眼,走上前來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從裏麵拿出了幾碟菜和兩壺酒,看著我道:“你現在應該是不會再吃我送來的東西了吧?”
    我凝視著她,沒有說話,她微微一笑,坐下來,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怎麼辦呢?我可是很想與你喝一杯呢。”說罷,她拿起筷子將每盤菜都吃了一些,又拿起酒壺喝了兩口,看著我道:“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坐在她的對麵,隻是怔怔地盯著桌上的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飲下去,擱下杯子之後,她又給我斟滿一杯,端起她麵前的酒杯與我輕碰一下,一飲而盡。
    我們這麼無言地喝了好幾杯,我忽地開口問她道:“若憐,你恨我麼?”“是,”她沒有絲毫猶豫地開口說道:“沒錯,我恨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的心中有一些失落。她看了看我,聲音平淡的沒有一絲感情:“從我嫁給皇上的第一天起。”
    我皺眉看向她,她卻隻靜靜地盯著自己麵前的酒杯,片刻之後,她開口說道:“都說我很受寵對不對?側福晉!貴妃!又有誰知道,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他喝的有幾分醉,撫摸著我的臉,嘴裏卻是在喃喃念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你明白這樣的滋味麼?當我告訴他我不是的時候,他眼中的失落,是如何深深刺痛著我的心?他明明已傳召了我,卻隻因你離開了養心殿,就可命人送我回去!我如何不恨你?”
    她將杯中之酒一口喝下,我心中悲喜交加,伸手攔道:“你身子不好,怎麼還能這樣飲酒?”她淒然一笑:“我身子不好?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低頭未語,她繼續說道:“當年小產之後,身子一直未曾複原,之後生下的幾個孩子,除了福慧卻無一個能活下來的,我現在隻有他了。”
    福慧,我心裏默念著,這也是個短命的孩子。“若憐,對不起。”我低聲說道,可我知道她也許並不需要。她果然打斷了我:“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我頓了頓,遲疑地問道:“熹妃……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若憐嘲諷地笑了起來,“你將後宮之爭想的也太簡單了!熹妃有弘曆,齊妃有弘時,裕嬪有弘晝,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用‘為難’二字可以形容得了的。”她又喝了一杯酒,卻絲毫未動麵前的菜。
    “我若告訴你,那日在圓明園,我給你送去的糕點中沒有加任何東西,你應該是不會相信了吧!”她苦笑一聲說道。我垂下眼睛,盯著自己放於腿上的雙手。
    我們之間曾經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回放,那個嬌滴滴的她,“若憐冒然到訪,打擾姑姑休息了……”那個楚楚可憐的她,“我很想你……這裏雖好,但是,我一點都不快樂……”那些回憶都與現在這個冷靜地坐在我麵前,平淡地說著恨我、嘲諷地說著後宮之爭的女子相互交錯,讓我產生錯覺。
    靜了半晌,我輕輕地說道:“若憐,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是誰的錯?”若憐忽地將手一掃,酒杯滾落到地麵上去,杯中之酒灑在一旁的炭火盆裏,火星跳動,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她直接拿起酒壺喝完了剩餘的酒,站起身來將手撐於桌麵之上,用空洞的聲音說道:“我們都沒錯,錯的,是老天爺!”說罷,不再看我一眼,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門去。
    我木然地坐在原處,看著炭火盆中火焰竄動,八福晉也曾指著我,大聲說著恨我。她們都恨我,我呢?我又該去恨誰?或許錯的並不是老天爺,而是我,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都錯了,他們都不是可以讓我們去愛的人。可是現在,我再也沒有機會去改正這個錯誤了,也許,是我不願意去改正了。
    我心中煩悶,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站起身隨即追出門去,追遠了幾步,卻並未看到她的身影。歎口氣,就算追到了,我還要對她說什麼呢?
    搖搖頭,揉了揉因酒氣而有些發暈的腦袋,正準備回去,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卻不願意聽見的聲音傳入耳朵:“八哥,難道就由得他這樣責罵麼?連你出門不用引觀都成了他的借口了,我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
    “行了九弟,你好容易從西寧回來了,就忍忍吧,學學十弟,他現在可是好多了。”九阿哥“嗤”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十那樣子本就……”
    他們拐了一個彎出現在我的眼前,九阿哥的聲音隨著他倆的腳步忽然停住,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對上那兩雙錯愕的眸子,心中滋味紛雜。他二人均穿著朝服,九阿哥明顯比原來黑了許多,他皺著眉頭,打量了我一眼,將目光移開。
    我看著八阿哥日漸憔悴消瘦的身形,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吧,眼淚一下子竟就湧了出來。我低下頭,抹了抹眼睛,請安道:“給廉親王、九貝勒請安。二位爺吉祥。”
    “起來吧。”八阿哥淡淡地說著,他看向九阿哥道:“九弟,你先行一步吧。”九阿哥恩了一聲,沒有說什麼,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便向八阿哥告退了。
    我低頭站著,連呼吸都不敢出聲,八阿哥走上前來,微抬了抬手,旋即又怔了怔,垂下道:“你飲酒了?”我茫然地點點頭,他輕笑一聲,說道:“初見你時,你隻抿了一小口就辣的直哈哈,如今怕是一壺兩壺已不在話下了吧。”
    我心中酸楚,強撐著說道:“人都是會變的。”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又凝視著前方道:“是啊,都會變的。”
    我向後退了幾步,扶住一顆樹,哽咽地問道:“你……你還好麼?”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說道:“你想聽我怎麼回答呢?”
    我苦澀地笑著,沒有說話,他走到我的麵前,默默地注視了我片刻,忽地開口問道:“熙臻,你找到了你的‘一心人’了是麼?”
    我心中一下子牽痛萬分,眼淚瞬間就奪眶而出,“你是不是很恨我?”我抽噎著說道:“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認識了我吧!”說著,我靠在樹上,難以自持地掩麵而哭,他拿出手帕替我擦了擦眼淚,歎道:“我曾經一直在想,皇阿瑪把你許給我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兒,卻從未想過,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他看了我一眼,柔聲道:“熙臻,我曾發誓說我此生絕不負你,沒想到,最終卻還是負了。”
    “是我對不起你……”我哭著搖頭說道,他轉過身,歎息一聲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不知何日也許皇上一怒之下便會殺我。我自知此生已盡,心中唯一還有些牽絆便就是你。怕連你最後一麵也見不到,總覺得有許多話未曾與你說過,可如今見到,卻又覺得多餘。”他苦笑出聲,繼續說道:“罷了,也許這就是命吧。”
    他側身掃了我一眼,說道:“你好好保重。”說罷,便向前走去。我淚眼模糊地盯著他的背影,忽然間跑上前去,從背後擁住了他。他渾身一僵,無言地立在原地。
    “對不起,對不起……”我喃喃地念著,他的身體不再似多年前的那般溫暖,事過境遷,物是人非。清冷的夜幕下,無助與悲傷將心痛生生地撕裂了出來,原來忘卻竟會比存在更痛苦。
    一陣冷風吹過,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酒也醒了大半。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我旋即鬆開了手,他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我。我扭過頭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回了養心殿,扶住門,隻是喘氣,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熙臻?”十三有些驚訝的聲音,他匆匆走來扶起我,慌張地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我推開他的手,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積壓在心頭的多少痛,多少怨一起隨著眼淚擁擠而出,“我要回家……”我抽噎著說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允祥,我想回家!”
    十三蹲下道:“你家裏一切安好,你放心,你若真的想家,我奏請皇兄親自送你回家看看可好?”我邊哭邊搖頭:“我不是要回那個家,我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
    “你真正的家?”十三皺著眉問道:“熙臻,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捂住臉,眼淚決堤一般地落下,“我好後悔,我好後悔回來……我真的好後悔……我想我的爸爸媽媽,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到他們了……”
    我趴在地上,哭的說不出話來。十三驚慌地扶起我,搖著我問道:“熙臻,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回來?什麼媽媽?”
    我軟軟地靠著他,隻是流淚,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的離譜,這個故事的結局注定悲傷,而我,根本不應該去開那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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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會這樣?”胤禛有些微怒地聲音在耳邊響起,接著是雪蓮怯懦地回答:“回皇上話,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隻是知道年貴妃娘娘來過後,主子就這樣了……”
    我睜開雙眼,頭好重,胤禛焦急地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道:“熙臻,覺得好些了麼?”我略一點頭,凝視著他的眼睛,這是我在這個世界裏唯一的牽掛,胤禛……我張嘴想叫他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別說話了,飲了酒,又吹了風,這麼涼的天兒,出門連件鬥篷也沒披!”他皺著眉責怪道,我微微衝他一笑,乏意又再次席卷了我,眼皮不聽話地合了起來,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無意識下,不知道自己是該醒還是該睡,隻希望自己一睜開眼就是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可想到再也見不到胤禛,心中又很酸楚。所以一直不願意醒來,不敢睜開眼睛麵對,無論是在哪裏,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小心翼翼地將眼睛張開一條縫,我依然睡在華滋堂內的床上,心空空地落下,不知道是悲是喜。
    雪蓮走到床前,見我醒了,不由得大喜,跪在我床前說道:“主子,您可算醒了!”我沉吟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迷糊中聽到的話,於是開口問道:“年貴妃娘娘如何了?”雪蓮麵色一緊,無言地看著我。我心被揪了起來,繼續問道:“年貴妃娘娘如何了?”
    雪蓮低著頭,輕聲道:“說是……皇上去了,接著就病了,聽說,聽太醫說,就在這些天兒了。皇上已下旨晉封她為皇貴妃了,說是,‘倘事出,皆照皇貴妃禮辦’……”
    我的心猛地一沉,呆了半晌,又問道:“那,年羹堯呢?”“被皇上連降了十八級,派往杭州守城門了。皇貴妃娘娘一聽到這個消息,說是人都垮了……”雪蓮的聲音很低,不細聽,幾乎無法聽清。
    一種不安與絕望的感覺迅速席卷了我,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說道:“我要去看她。”雪蓮一驚,忙攔我道:“主子,您才剛醒,可不能再吹風了。”
    我輕推開她道:“替我更衣。”雪蓮呆呆地看了我半晌,歎口氣,伺候我梳洗了,又叫了轎子,替我將鬥篷裹嚴實之後才扶著我出了門。天空中一輪新月已經升起,降了霜,稀稀拉拉的星星迷蒙在天空中,周圍的溫度讓我覺得極度寒冷,我縮緊了鬥篷,坐進了轎子裏。
    當我走進若憐的宮殿時,人人都用詫異地目光注視著我。皇後和福慧也在,我向皇後行禮,她溫和地讓我起來,我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皇後讓了讓身,我向她躬了躬腰,便走到若憐的床邊,五歲的福慧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著我,我轉過頭去看著床上的若憐,毫無血色的臉和唇,還有緊閉著的雙眼,不禁悲從中來。
    “若憐……若憐……對不起……”我半跪在她的床前,撫摸著她的臉,她無力地睜開眼,啞著聲音說道:“姐姐,是你麼?”我哽咽道:“是我……”她仿佛是笑了一下:“我又夢到剛入宮的時候了……”
    我的眼淚落了下來,伸手欲握她的手,她忽地推了我下,有些激動地說道:“你走,我不要見到你,我恨你,我恨你!”皇後上前一步說道:“年妹妹,熙臻姑娘是特意看你來的!”
    若憐怔了怔,旋即笑了起來,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張開嘴,輕輕地念著:
“萬裏碧空淨,仙橋鵲駕成。
天孫猶有約,人世那無情?
弦月穿針節,花陰滴漏聲。
夜涼徒倚處,河漢正盈盈……”
    她的眼裏閃著微光,嘴角掛著一抹幸福的微笑,低聲說道:“這是七夕時,四爺送給我的詩,這是四爺送給我的詩呢……”
    我死咬住下唇,心內像被盾斧擊中一般地難受,皇後強壓住顫抖的語氣,說道:“年妹妹,是皇上,不是四爺……”她的眉頭忽地皺緊了,閉上眼睛說道:“皇上,求求皇上不要殺我二哥……”
    我顫顫地握住了她的手,原來,我們都一樣,愛著四爺,卻懼怕皇上!可是那個皇上最終還是殺了他,他還是殺了他啊……
    她強撐著力氣,睜開眼看了看我,恐懼地說道:“我會下地獄的!”我搖頭道:“你不會的,我原諒你,若憐,我從沒怪過你!”
    她的麵色頓時平緩下來,緩緩呼出一口氣,卻又慢慢將她的手從我手中抽出,推開我道:“我不要你……原諒,我恨你……恨你……”皇後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來道:“年妹妹,別這樣!”
    一旁的宮女給炭火盆加了炭,嗶啵作響。那一次次的燃燒,並不是都將過往焚成灰燼,它隻是一種讓心不再結冰的方式,總有些燒之不去的東西,不能遇火,隻能在心間慢慢的沉澱。
    可是若憐不肯再說話了,她閉上嘴唇,閉上雙眼,許是在蓄積著最後的氣力,她在等一個人,但她終究是沒有等到了。我半跪在她床邊,看著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太醫衝過來細細查看了一翻,跪下向皇後道:“皇貴妃……去了……”
    滿屋子的人都跪下來哭泣,皇後一邊摟著福慧,一邊用手帕拭著眼角,我茫然地盯著她安詳的臉,若憐,你為什麼不等了呢?你是不是在最後忽然覺得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呢?你忘了吧,多喝幾碗孟婆湯吧,也許這樣你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可是為什麼,你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喃喃地喊著恨我呢?你真的,那麼恨我麼……若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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