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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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惚地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身邊的人來了又走,可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動也不想動,讓我就這樣死去吧,死了之後,一切煩惱都會消失了,他們也不會為難了,我隻想他們都能快樂,都能高興。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的話,曆史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姐姐,姐姐……”有人搖著我,試圖讓我清醒,是誰?是誰會喊我姐姐?我有一個姐姐,我的巧兒姐姐,可是,她也已經離我而去了。我努力看清楚眼前的人,“若憐……”
我嘶啞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若憐忙向後喊道:“水,快,拿水來。”身後忙有人遞上杯子,若憐將我扶起,我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水,隻覺的額頭上一陣陣地生疼,我伸手一摸,頭上正纏著布。
我努力地看清楚周圍的人,雪蓮,兩個丫鬟,還有門口站著個小太監,若憐坐在床前,看著我道:“姐姐,你怎麼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所發生的事,含著幾絲淒楚看了看若憐,搖了搖頭。她歎道:“行了,什麼都別說了,我明白。你好好歹歹也得吃些東西,飯菜你吃不下,妹妹我親手給你做的糕點,你總要嚐一些!”
說罷,擺擺手,身後的丫鬟端了幾盤糕點上來,我愣愣地看著這些糕點,心頭掠過一絲感動,雙眼模糊地看著若憐,她柔聲道:“姐姐,不管外麵兒如何,不管身份如何,咱們姐妹之間的感情,都不會變的,不是麼?”
我說不出話來,隻有點點頭,若憐笑了笑,拿起一塊糕點送到我嘴邊,我張嘴吃了一口,身後站著的雪蓮像是鬆了一大口氣。嚼了嚼,發現若憐做的糕點,不似別的那般甜膩,清新可口不說,還隱隱加著絲絲苦味,咽下之後又泛起餘甘。說不上來是更像咖啡還是更像黑巧克力,總之是我已經久違了的味道。
我點點頭道:“真好吃,你是怎麼做的?”若憐頓了頓,看著我道:“姐姐你隻管吃就行了,喜歡吃,我天天做給你吃!最要緊的就是你把身子養好!”
我衝她一笑,又接著吃了一口,若憐拍拍我道:“可好,總算是吃東西了,雪蓮,你快去告訴皇上!”我急忙抓住她道:“不要!先不要去喊皇上!”若憐不解地看了看我,我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咬了咬下唇,說道:“就咱們兩人說說話不好麼?”
若憐微微一笑,說道:“好,就咱們兩人,我今兒就在這兒陪姐姐了,哪都不去!”
周圍的人都退了出去,若憐坐在我身邊,喂我吃著糕點,我拿起一塊遞給她道:“你也吃啊。”她笑推開道:“我是吃過了來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呢!”
我垂下雙眼,悶聲問道:“是皇上讓你來的麼?”她搖搖頭:“是我自個兒要來的,我早就想來看你了,聽說,昨日十四爺來了後,你就……也沒多想,就急忙來看看你。姐姐,你別怪我多事兒,你如今心裏,是怎麼打算的?”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輕輕地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若憐給我擦了擦臉,說道:“若是沒有皇阿瑪的那道旨意,現在該有多好!”
我垂著頭,沒有看她,該有多好?她很開心看到我和胤禛在一起麼?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她,難道她的心裏,當真一點也不介意我麼?我握了握她的手,問道:“你還……你還好麼?好多年沒有見到你了!”
她搖頭道:“我有什麼不好的,我一切都好的很,倒是你,這麼瘦,這麼憔悴!姐姐,你吃了這麼多的苦,哪一天,才算是個頭呢?”我心頭一酸,哽咽地說道:“不是苦,我真的沒有吃什麼苦,隻是不明白,不理解,我想不通……為什麼,為什麼一切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若憐看著我,搖了搖頭,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也隻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 ※※ ※※ ※※
十三掀起門簾進來時,我正坐在桌前吃著若憐送來的糕點。十三笑看著我道:“氣色好多了!”我撇了撇嘴沒有說話,雪蓮向十三請安,並奉上了茶,十三讓她出去後,坐下來看著我道:“皇兄讓我來看看你!”
我無奈地看了看他:“我用手指猜都能猜到了,下次來看我時換個有新意點兒的開場白吧。”“開場白?”十三皺著眉重複,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頓了一會兒,他說道: “熙臻,你現在心裏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出了一會神,苦笑道:“為何總是來問我心中的想法呢?先帝爺和皇上的旨意都擺在那兒,我怎麼想有用嗎?現在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我能怎麼做!”十三看著我道:“聽說,皇兄派蘇培盛來傳了你幾次,你都借故推托了。”
我低著頭,沒有接他的話,開口問道:“十四爺如何了?”“被皇兄降為了固山貝子,閑置在家。”我咬著下唇,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我輕聲地問道:“八爺呢?”十三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
我抱臂趴於桌上,自嘲地說道:“沒想到,我如今竟會淪落到除了你之外誰都不敢見的地步!”靜了會兒,我問十三道:“皇上現在還是每日那麼忙嗎?”十三點點頭道:“你也勸勸他,他這樣下去,遲早有天身子會垮的。”
我抬眼看著十三道:“你也是!”十三沉吟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我能有今天,全都是皇兄給的,就算把我這條命為他拚了,又如何呢?也不枉這個拚命十三郎來世上走了一遭!”
我抬起頭盯著十三,感佩,敬重,憐惜……一時間心頭什麼滋味都有。十三笑道:“行了,別把我看的像英雄似的。”我搖頭歎道:“配當英雄二字者,舍你其誰?”十三低頭淺笑了一會兒,說道:“多的很!多的很……皇兄堪稱,八哥堪稱,十四弟……也堪稱!”
我低頭未語,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手。
十三低聲道:“我隻是想起了民間傳唱的一首曲子中的一句。”“哪一句?”
十三細細盯了我一會兒,沉聲念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我怔了怔,旋即低聲笑了起來,我說道:“衝冠一怒為紅顏?你這真是……”想了想,我看著十三笑道:“你也敢在宮裏念這個?還居然是在養心殿!你可是親王呢!”
他沒有笑,隻是盯著我看,緩緩說道:“自古紅顏皆薄命!”
我的笑意慢慢凝住,眼神空洞地盯住了桌上的杯子,喃喃地說道:“是啊,是啊……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林妹妹的這首詩,一語道破了西施內心的無奈,人人都將那東施當作笑話一樣取樂,可誰又能理解,也許西施心中向往的,正是東施這樣頭白溪邊尚浣紗的平淡生活啊!
十三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歎道:“熙臻,你若不是被困於這皇城之內,定會成為一代才女的。”我低下頭笑了起來,成為一代才女?那曹雪芹豈不是沒法混了!靜了會兒,十三站起道:“快要過年了,你自個兒要放寬了心,該喜氣的,還是要喜氣點兒的。”
我點頭道:“過了年,就是雍正元年了。”十三笑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先走了。”說罷轉身出門。
※※ ※※ ※※ ※※
夜深,想著十三今日的一翻話,思量很久,才提了一盞宮燈向西暖閣的方向走去。卻發現,那裏的燈是滅著的,胤禛已經歇下了麼?我心中疑惑,隻得慢慢往回走,無意間抬頭一望,隻見胤禛的寢宮之處,燈火通明。
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什麼鈍器給狠狠地擊中了,呆立了半晌,依舊無法動彈。待我反應過來之時,腳卻已經在一步步地向前移去。蘇培盛遠遠地見有燈光過來,急忙幾步奔了來,見是我,有些呆住,接著輕聲向我請安。我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是……是誰?”
蘇培盛看了看我,有些為難地說道:“回姑姑的話,是年主子……”
我大力地吸了幾口氣,無言地轉過身,對身後蘇培盛“姑姑!姑姑!”的輕喚之聲置若罔聞。我僵硬地向前走,不知道該哭該笑該怒該傷。這有何不對呢?這有何不該呢?她本就是他的側福晉,如今又是他的妃子,這是我一早已知的事實,可為何還是會如此心痛?
我捂住臉,深呼吸了幾口,閉上雙眼,恍惚之間,仿佛有幾聲男女的笑聲傳入了我的耳朵。我心裏明白這兒離胤禛的寢宮已有很大一段距離,可還是敏感地驚立住。我捂住耳朵,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可那笑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地充斥著我的耳朵。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魔都是由心生的,而我的心魔,卻已經如此根深蒂固了。
茫然地向前走著,不知道該去哪,卻隻想著不要回去,皇宮之大,此時竟無我一席容身之地。雪蓮匆匆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燈道:“主子,壽安宮那來了人,說是請您立刻過去一躺!”
我壓下心頭的悲傷,邊疑惑地問道:“壽安宮?”邊快步向前走去,雪蓮急忙跟在身後,小心地說道:“說是……說是伺候惠太妃的……”
我心中猛的一沉,扶住身旁的牆,扭頭萬分懼怕地看著她,雪蓮忙扶住我,我顫抖地問道:“人呢?”雪蓮道:“在養心殿外侯著,需要奴婢去與蘇公公說一聲麼?”我搖頭道:“不,不用說,我自個兒去就行。”
說罷立刻向養心殿外跑去。惠妃的貼身宮女沉香正提著燈站在殿外,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第一次進宮的情景仿佛還曆曆在目,轉眼間,卻已是經年。我哭道:“娘娘如何了?”她臉色慘白,隻是流著淚,深吸了口氣,泣不成聲地說道:“娘娘早就想見你,又害怕皇上會……一直也沒敢告訴你,如今……如今……也已派了人出宮去請八爺了,怕是今兒晚就……”
我掩麵向前奔去,沉香忙提步跟上,一路上也顧不得旁人的詫異,隻覺得心髒都快要蹦出胸口一般。跑到壽安宮,我幾乎快要提不上氣,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屋內的太監和宮女見到我後,都忙站起來請安,我撲到床前,叫了一聲:“姑母!”
惠妃緩緩睜開雙眼,微微一笑,抬起手來摸了摸我的臉,輕聲說道:“我的臻兒長這麼大了!”我淚如雨下,抓住她的手嗚嗚地哭,惠妃輕揮了下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屋內的人應了聲是,便都退了出去。惠妃笑看著我道:“臻兒,來,靠姑母近些。”
我擦了一把淚,上前湊了湊,惠妃的頭發已經白了,臉上也生出了許多皺紋和老人斑,隻有眉眼間還能透著當年的清秀美麗,惠妃輕撫了一下我的眉毛,說道:“臻兒還是這麼漂亮,姑母已經老了……”
我強撐著一絲笑,說道:“姑母不老,姑母永遠都是容華絕世,卓爾不群。”她輕聲笑了起來,氣有些喘,我急忙為她拍了拍,她靜靜地彎著嘴笑了笑,說道:“我就要去了,”我心中悲痛,剛想開口說話,隻聽惠妃又顫顫地說道:“不知道,表哥是否還能認得我……”
我的心大力地一抽,雙眼頓時模糊開來,納蘭性德……我哽咽道:“怎麼會不認得,表叔一定忘不了您的!”惠妃臉上帶著幾絲笑意,默默地靜了一會兒,忽地微蹙起眉頭,滿臉淒哀地神色,她搖頭說道:“不會了,他與嫂夫人在九泉之下琴瑟相合,恩愛有加,定是不會再記得我了。”
我俯身輕摟住她,沉默無語。惠妃念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靠著幾首詩詞和幾段回憶在深宮當中孤獨地生活,當年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一道沉重的宮牆,卻將相愛的兩人生生地拆散,從此天各一方,隻能在心中默默懷念。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容若在悲痛過後終於遇見了他的妻子盧氏,放下了那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可惠妃,卻再也沒有遇見到她的蕭郎,失去了康熙的寵愛,唯一的兒子也被囚禁終生,就這樣悲戚地走完了一生。
我幽幽地看向惠妃,連完全能接受一夫多妻製的她都不願意自己愛的人有別的女人,想到此時在胤禛寢宮裏,他正摟著若憐,我不禁悲從中來。
惠妃怔了一會兒,看著我虛弱地說道:“臻兒,這些年你過的好麼?”我忙點點頭:“過的很好的,姑母放心。”
“今後……你可有打算?”我茫然地睜著雙眼,搖了搖頭。惠妃輕歎了口氣,說道:“我聽說,皇上留了你在身邊兒,不讓你嫁給胤禩,是麼?”我輕輕恩了一聲,不知做何回答。惠妃悲憫地搖搖頭:“當年我一心希望你莫要重複我的路,卻不想,你竟還是……”
“不是的!”我忙抬頭打斷了她,“不是這樣的……”心中悲痛,眼淚紛紛滾落,我哭道“我也愛皇上,我真的,真的很愛他……”惠妃微張著嘴,沒有說話,眼內是驚鄂,還有悲傷,靜了半晌,她閉上雙眼,一滴淚水順著臉頰輕輕地滑落。
我忍住淚,輕聲問道:“姑母,您想喝點水麼?”她微點了一下頭,我站起來轉過身剛要去端茶杯,卻驀然看見在門口扶門而立的那個身影,四目相接,霎時間我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呆呆地愣在原地邁不開腿。
八阿哥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眼內神色哀淒,定定地凝視著我。傷痛和愧疚霎時傳遍全身,壓的我無法呼吸,惠妃在身後輕聲問道:“怎麼了?”我捂著胸口,趔趄地讓開了身,八阿哥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來跪在床前道:“額娘!”惠妃虛弱地笑著伸出手去:“胤禩,你來了。”八阿哥顫聲道:“孩兒不孝,來遲了,額娘……”
我再也呆不下去,奔出門去靠在牆上無聲地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見八阿哥在屋內一聲驚呼:“額娘!太醫!快傳太醫!”在外屋侯著的沉香和太醫忙提步跑來,我的心急速下沉,轉身衝進房內,八阿哥握著惠妃的手,不住地喚著:“額娘!額娘!”我全身哆嗦,撐著床簷,望著惠妃慘白的臉。太醫上前掀起眼皮看了看,又搭了脈,顫抖地鬆開手,低下頭沒有說一句話,我捂住嘴,慘叫道:“不——”
惠妃努力睜開眼睛,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雙手,像是想抓住什麼,八阿哥伸手握住,麵色傷痛地盯著她,她環視周圍,滿眼的期盼,像是在尋找什麼人,最後,又木然地垂下了雙眼。
“告訴……告訴……胤禔,好……好……活……”
她眼中的惆悵與失望猛地一滯,手僵在半空中,緩緩垂落,沉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起來,“姑母!”我癱了下來,伏在惠妃的身上放聲大哭,八阿哥埋下頭,肩膀不停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