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一諾江湖煙水 不記幾生前  三十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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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且灰沉,七月的雨水像曇花,短暫而猛烈。在現代的時候,我是極討厭下雨天的,空氣潮濕,地上積水,做什麼都不方便。然而現在,我卻喜歡起這煙雨朦朧的感覺來。浩浩渺渺,揚揚灑灑,飄逸繽紛,超凡脫俗,分外壯觀。伴隨著濃濃的雨霽,心中也澎湃出種種情愫。沒有太多煩惱和無奈,宛如夢境,又似人間天堂。漫步其中,周圍的景致若即若離,亦真亦幻,讓人心曠神怡。隻可惜,麵對這樣的景致,我卻失去了欣賞的心情。想忘而不能忘,想醉卻不能夠。
    日前魏珠與康熙稟報的那些話,一字字,一句句,都像針一樣紮在了我心上。“八貝勒府上的侍妾張氏已經懷上了!有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那正是南巡回來之後沒多久的事。他果然還是隨了康熙的心願,雖然這是我早已知曉的事實,雖然這正是我勸他去做的事,可是心裏,卻像刀割一般的難受。康熙很高興,賞賜了許多東西去八貝勒府,屬意八阿哥可將張氏扶為側福晉,他卻以張氏出身低微婉言謝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受。他為了我至今不立側福晉,但是卻讓一個女人為他生兒育女,到頭來竟連一個名分也不肯給。我折斷一根樹枝,拿在手裏慌亂地擺弄,雨水在我頭頂炸開了花,傾盆而下,我呆立在雨中,一時間竟然忘了躲避。
    刹時間我像是被人從地上提起了一般,手緊緊地被另一隻手篡住,將我拖至廊簷之下。一轉臉,對上四阿哥皺緊的眉頭,我抽出自己的手,手腕被他篡的已有了紅印,我甩了甩手,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這是做什麼?想把自己弄病嗎?”
    我咬著牙,端正地福下身子:“給四爺請安,爺吉祥!”
    “收著你的吉祥吧!我不愛聽!”他不耐煩地揮手,我抬起頭來恨恨地看著他,本來心情就已經夠不好了,還要來受他的氣!這紫禁城裏,又有誰能真正為我考慮考慮的?
    水氣迷上了眼睛,多少委屈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局麵,有些慌神地問道:“你怎麼了?”手伸過來就要扶我,我一把打開了他的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伸手拉我,我又一把推開,手捂住臉,越哭越響。
    他是真的慌了,彎下腰來急切地說著:“你別哭啊!你哭什麼?是我語氣不好,我給你道歉還不成?”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來四阿哥也有哄女孩子哄的六神無主的時候,看他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笑了又笑。他直起腰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你看你,這又哭又笑的,臉上跟花貓似的,成何體統!”我心裏這才慌了起來,方才被雨水一淋,臉上的妝早就化開,再一哭一抹,現在臉上絕對比唱戲的還壯觀。
    我急忙捂住自己的臉,喊道:“不準看!”他哈哈大笑:“早就給我看盡了,現在再擋,不是有點亡羊補牢嗎?”
    我放下手,狠狠地瞪他,他笑吟吟地看著我,把手伸給我,我撇撇嘴,抓住他的手,就著他的手勁從地上站起來。臉上身上都已經是一塌糊塗,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我從來都沒有這麼狼狽過。更何況,這麼不堪的景象居然還被他瞧見了,我低著頭,紅著臉,心裏不停地詛咒著他。
    “你這唱的是哪一出?”他有些戲謔地問道。
    “沒見過人心情不好的嗎?”我不客氣的回應他。他笑著點頭:“你也心情不好,今兒我們倒是難得地碰一塊兒去了。倒是給你這麼一鬧,覺得舒暢了許多。罷了,你快回去洗洗吧,瞧你這樣,在宮裏走著像什麼話!”
    我衝他翻了個白眼,福了福身,轉身往處所走去。想著剛才的景象,不由得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突然覺得心情竟沒有那麼鬱悶了。
    我驀然愣住,轉過身去看他,隻有一個漸漸消失在雨霧之中的背影,我不禁呆住,在心中問自己:你這究竟是怎麼了?搖搖頭,轉身拖著步子緩緩向前走去。
    在恍惚中過著日子,幾次見到八阿哥,兩人總是欲言又止。能說什麼呢?沒隔幾個月,聽說八貝勒府上的侍妾毛氏也已懷有身孕,康熙很高興,幾次明裏暗裏都讚揚了八阿哥。我隻覺得可笑,原來在古代看一個人有沒有能力就是看你能不能生兒子罷了!原來討康熙的歡心無非是多娶老婆多生兒子,怪不得康熙最後那麼不待見八阿哥,果然還是兒子生少了。
    康熙四十七年,八阿哥二十七歲,三月初五日寅時,長子弘旺出生,母為庶母張氏。二十七歲才得第一個孩子,這在古代幾乎是非常罕見的事情了。
    八阿哥很寶貝這個兒子,滿月那日,在家裏大擺宴席,宴請了太子等諸位阿哥還有王公大臣。因為這個孩子,八阿哥與良妃之間的關係緩和了些,也親密了些,八福晉經常帶著這個孩子進宮去給良妃請安。
    我遇見過兩次,她每次都趾高氣揚地從我麵前走過,仿佛這個孩子是她生的一般。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初八日巳時,八阿哥侍妾毛氏又為他誕下一個小格格,可謂是雙喜臨門。小格格滿月時,良妃在寢宮擺下宴席,為小阿哥和小格格一起慶祝。康熙在尚書房議完事,就擺駕去了良妃的寢宮。我雖是萬般的不願意,也隻得硬著頭皮跟在康熙的後麵。
    這真是一片歡天喜地的樣子,張燈節彩,觥籌交錯。那兩位侍妾都沒有出席,隻有八福晉一人作為女主人,伴著良妃,高昂著頭,興高采烈地接受人們的恭喜。
    兩個奶娘分別抱著弘旺和小格格,康熙上前逗了又逗,非常開心。八阿哥在不遠處與幾位大臣應酬著,我抬眼看他,他也轉過臉來,有些發愣地望著我。我們中間隔了許許多多的人,他的父親、母親、妻子、兒子、女兒……
    那是許許多多無法跨越的障礙。我們僅僅隻有幾步之遙,卻依然無法走到一起。南巡路上的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中重放,撒開著的手,在空氣中搖擺。原來,原來,什麼都不曾有。沒有情節的情節,沒有曾經的曾經。
    雙手空空。他懷抱的餘溫還在手中殘留,可現在,也隻能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看時光在寂寞的眼眸中穿行。用如何華麗的辭章安慰自己,都無法改寫本來就不可能有的期許。
    我無法再正對他的眼神,垂下眼,趁著沒有人注意,悄悄走出這間熱鬧的屋子,躲在大大的石柱後麵,眼淚無聲地流。宿命吧!或許就是如此。隻是為什麼,上天竟要待我如此殘忍。
    他靜靜地站在我的麵前,我別過臉,閉上眼睛,沒有擦臉上的淚水。
    “隻有這樣了,相信我。隻有這樣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包含了太多的不安、愧疚和無奈。
    我的眼淚再一次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我睜開眼,淚水朦朧中,他的影子也一直模糊不清,搖搖晃晃。我知道他的確做到了,他一生膝下僅有一子一女,我隻是很難過,我真的不能嫁給他,不能為他生兒育女嗎?
    我點點頭,擦了擦臉上的淚,勉強堆出一個笑,即便我知道那個笑容一定比哭還要更難看,但我隻想讓他安心。
    “相信我好嗎,熙臻?”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我又點了點頭,哽咽地說:“相信你。”他麵色稍緩,像是終於定下了心。剛想要再開口說什麼,隻聽得八福晉的聲音從後麵傳出來:“剛看見爺從這裏出去了,快找找!”
    我抽回手,示意他快回去,他點點頭,衝我微微笑了笑,跨步走了出去。
    “呀,爺,您到哪去了?弘旺在哭呢,還是得自己阿瑪去抱,才肯安寧呢!”八福晉的聲音很響,像是刻意喊出來的一般。八阿哥輕聲說道:“剛剛喝的有點急,出來吹吹風,走吧,快進去吧。”
    腳步聲慢慢走遠,我順著柱子滑坐在了地上,無語淚垂。江南的煙雨,鎖定了相思。卻無法擬定我們一起的傳說。走到池邊掬了把水擦幹淨臉,才慢慢走回了屋內。屋內依然人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我的離開。
    我悄悄地站回到康熙身後,八福晉抬頭來回掃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有些紅腫的眼睛上,嘴角微微揚起了一絲冷笑。我暗自歎了口氣,低下頭去,沒有迎接她銳利的鋒芒。何必呢,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    ※※    ※※    ※※
    我曾認為,這世界,有一種人是不會快樂的,那就是太了解自己的人。不論如何,營營役役總還可以把生活敷衍過去。而太認真,常常容易憤世嫉俗。這本是一個沒有太多公平的世界,太多的弊端存在著。等待發生,等待被看見。卻往往躲不過一場空洞。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一切毫無征兆地就這樣來臨了。
    當康熙宣布去熱河狩獵時,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跳的那麼快,簡直都要衝出喉嚨。隨行的阿哥有: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出發的時候,我見到剛剛年滿七歲的十八阿哥胤祄,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麵容俊秀,穿著一套小小的旗裝,跟在他的幾位哥哥們的後麵,興高采烈的樣子。
    心裏隱隱覺得很難受。這一趟塞外之行,竟成了他與紫禁城的永別。其實,誰又能說,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呢?遠離了那些紛爭,到天堂去自由快樂的生活,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幸運的事情。巧兒不安地看著我:“妹妹,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搖搖頭,想到太子,看了看巧兒,又是忍不住一聲歎氣。
    熱河的夏天是一派避暑的勝地,晚風徐徐的傍晚,草原上蒙蒙地降下一層薄霧。綠草點綴霧的靈動,霧又把綠草裝扮的更清新。霧的朦朧,霧的驚詫。霧的夢境,還有霧中的插曲,都是那樣繚繞、迷離。
    十三拍拍我的肩:“怎麼了?這麼出神?這些日子見你總是心緒低潮,遇上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我搖搖頭,道:“我隻是很想家。”
    十三靜默了片刻,歎道:“別難過了,走,咱們進去坐。”說著,他轉身進了我的帳篷。他坐下來打開桌子上的茶杯蓋子,忽然叫了起來:“怎麼你這兒有八寶茶喝?也太不公平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給你們奉上的都是上好的龍井、大紅炮的,你倒在這叫起屈來,這八寶茶有什麼可稀罕的,回頭給你送去就是。”說罷,我衝了一杯八寶茶遞到他手上,他笑咪咪地呷了一口,道:“你十三爺我還就好這口!”
    他轉臉看了看我桌上練字的紙,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笑看了看我,說道:“怎麼寫起這佛曰佛曰的來了,不像你的性格啊!”
    我也坐了下來,低頭思索了一會說道:“隻是羨慕那種靜若止水、波瀾不驚、清心寡欲、滴塵不沾的境界罷了。”
    十三靜靜地喝著茶,沒有說話,坐了一會兒,他說:“我得走了,就順便來看看你,晚上有和蒙古人的宴會,哎,你去不?”
    我搖搖頭:“又不是我當值,我才不去呢。”他笑著點點頭:“好吧,那你早點休息,我先走了。”我送他到門口,末了,他轉頭跟我說:“這些天,皇阿瑪的心情不太好,你小心一些。”
    我點點頭道:“我知道,你也是!做事別衝動!”他笑了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走了啊!”說罷撩起門簾走了出去。我歎了口氣,你自然是不知道的,要不也不會被圈禁了。
    人有的時候,是需要適度放縱的,壓抑在心中太久的情緒,若不釋放出來,便會非常難受。草原是一個開拓心境的好地方,有時候,站著站著,才知道原來這世界有一種感覺,叫做吐故納新。
    康熙最近有些心情不好,西北戰事吃緊,國庫又鬧空虛,雖人在熱河打獵,奏折批閱卻是一個不落。有時候,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批閱那一大堆又一大堆的奏折,真的覺得他實在是太辛苦了,果然皇帝不是人人都能當的。不過當我心血來潮悄悄瞄一眼奏折中所寫的東西,又實在是忍不住想笑。沒想到,這皇宮院內,也有人這麼愛打小報告,誰誰誰昨日和誰誰誰說了些什麼,又給誰誰誰聽到了,誰誰誰又怎麼做的,稀裏嘩啦說一大堆,而且又是用文言文所寫,本來就是特別好玩了,更何況康熙皺著眉頭看完以後,就批了三個字:“知道了。”
    跟以前小學的時候老師在小學生的周記裏打小報告的批語上寫的是一模一樣,還真是超級爆笑。笑歸笑,但我比誰都清楚,這可是一廢太子的關鍵時期,做任何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事以至此,我也明白一切都不能回頭了。當初是因為愛情也好,是因為衝動也罷,也是自己要選擇回來的。或許,這就是命吧!我幾乎清楚這裏所有人的命運,卻獨獨不知道自己的。嗨,誰又知道!也許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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