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隴上青》之《徹夜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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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的女孩子憤怒的把燈關掉,一摔門震得整個房子都晃,屋子裏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我原地不動靜靜坐在沙發上,等待一切本該心平氣和的發展卻一步一步始料未及。
她屋子裏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我懶得理她,這個女孩子脾氣火爆得要命,稍有不順心便采取暴力行為,不管是否能解決。也許最後隻剩下一地粉碎的後悔,也還會在下一次發火的時候義無反顧地照做如常。
始終不能適應屋子裏的黑暗,北京的房價太貴,像我這樣向來孑然一身的人能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總要麵向西方叩頭萬謝。
這間地下室一住就是三年,一下雨房子就潮得要命,有時候會長青苔,牆上會有黑斑,我要求一向不算苛刻,隻要能住人,我甚至不介意和蟑螂鼠蟻共享。
“你沒種!”我正胡思亂想未來那些夢幻般的美好,想象自己總有一天飛黃騰達了,總算能從地下室搬到地上住去,不用再為隨時可斷電擔心。房子裏的姑娘忽然打開門衝著我劈頭蓋腦的喊道,“人家欺負你女朋友,你怎麼像縮頭烏龜一樣,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
我有些頭疼,用手摁太陽穴,企圖平複一下躁動的心情。
“我和你說話,你聽沒聽見?你到底有沒有種?你是懦夫!”看我完全沒反應,她氣得不願理我,再度摔門。
我們在一起也有一年半的時間了,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在發脾氣,然後我一言不發坐在這裏聽,聽得我頭痛,就摁太陽穴。屋子裏黑暗潮濕。
我站起身,輕輕推開房門,一步步踩上台階,外麵的月亮讓我心情慢慢變好。剛下完雨的空氣好多了,是久違的清新。
手插在褲兜裏,這條褲子我穿了五年。五年前流行寬腿褲子,那時候日韓風盛行,到處都是跳街舞的男孩子,頭戴鴨舌帽,肥大的體恤衫,牛仔褲上永遠掛一條鐵鏈子。
可是五年之後流行貼在腿上的緊身牛仔褲了,西單的少年們總是穿得野性而大膽,我沒錢換褲子,又不想自己年紀輕輕就被社會淘汰,在裁縫鋪找錢師傅把褲子改成了現在時髦的風格,錢師傅果然是個中高手,我穿著改完的褲子頗有些時尚的味道。不仔細追究,總以為原來就如此。
錢師傅總說我長得標誌,不比那些娛樂圈裏的男青年差,說我一定是吸收了父母的精華。我苦笑,我懂事之後就知道我成長的地方叫“孤兒院”。
十六歲那年從孤兒院裏出來,我穿著院長給我買的體恤衫和牛仔褲,身上揣著大家捐給我的二百八十塊錢,舉目無親,站在偌大的北京城,感受它奔騰的氣息。
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渾身顫抖,我看不到來路找不到去路,隻是茫然無措的站在原地,累了就找個馬路牙子坐下,人流攢動,川流不息,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害怕,可還是抑製不住的顫抖。
總要在雨天逃避某段從前,可是雨滴又偏偏促成這樣的遇見,總要在雨天便掛念從前,在痛苦擁抱告別後發誓再也不要相見。
我第一次看見她時,是在一年半前那個瓢潑大雨的深夜,我沒有文憑,能在書店找到這份工作心滿意足,覺得是上天的厚愛,老板很放心我,總說我在這書店,附近學校的女孩子都變得愛看書了。我就很配合他的笑笑。
她拖著行李箱,戴一頂鴨舌帽,帽沿壓得很低,隻穿了一件體恤衫,一條牛仔褲,看那樣子一定在大雨中淋了很久,落湯雞一樣。看見她的一刹那,好像看到三年前的自己。一樣的時間,一樣的雨夜,一樣的落魄,一樣無家可歸。
“是不是還招人?”她指了指玻璃上貼的招工啟事,有些局促的問。
我遞給她一杯熱水,慢慢打量她,說:“老板回家了,我作不了主。”
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握著杯子取暖,環顧書店,又問:“24小時營業?”
“不是,我沒有傘,等雨停了再走。”她好像和我年紀相仿,單薄瘦弱的身板坐在大玻璃窗前麵,背後是這個季候最猖狂的大雨,像一葉扁舟搖搖欲墜。
她好像要說什麼,吞吐了半天,到底沒說,我們倆就這麼奇怪詭異的對坐了一刻鍾,意識到場麵的尷尬,我又坐回到收銀台處,時不時偷偷瞟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麼竟然不忍心讓她走。
雷陣雨一會就停了,冰涼的空氣讓屋裏的氛圍顯得更冷。
我慢慢收拾東西,看她好像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暗示:“雨停了,我要走了……”
“哦。”很低的答了一句,她磨磨蹭蹭的站起來,有些不甘心的踱出門,我關好燈,把門窗都鎖好,就匆匆往家趕。
我住的地方離書店不遠,是老板幫忙找的,雖然是地下室,可價錢便宜,我覺得挺好。覺得身後有人,忍不住回頭望,看見那個女孩子,忍不住升起厭煩的情緒,我本來就是個不甚熱情的人,自從來了這毫無血氣的城市,便更冷淡孤傲。
我不喜歡被跟蹤的橋段。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直接了當的問她。
她有些舉棋不定,唯唯諾諾了一陣,我更不耐煩起來,站在原地非要她給我一個答複。
“我……沒有住的地方。”多麼顯而易見的答案,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拖著行李箱,於大雨滂沱之夜出現在同是陌生暫住人的麵前,除了無路可走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
“你跟著我幹嘛?”很無情的又問,並不想真的讓她難堪,隻是終於在這一刻明白了當時自己無路可走時,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們醜惡的嘴臉,不自然的擺出有資格的樣子。
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窮得身無分文,落魄得如秋天飄零的樹葉,年紀輕輕卻心思沉重。
她不語了,低著頭慢慢轉過身,我想她的心此刻一定冰涼到極點了吧。這樣很好,不要以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總有出路,永遠都不要寄希望給任何人,在這世上,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值得托付,不是什麼感情都會得到回應,永遠都不要,永遠都不要相信任何人。
這個城市太大了,承載了太多不可預測的約定俗成,我們這樣的人永遠都沒資格旁若無人也不能趾高氣揚,我們要低頭,要警惕,要時刻保持清醒,輕信不屬於我們。
看著她落寞無聲的背影,心突然被鈍刀一刀刀很割一樣不能言說的劇痛。
在這樣的雨夜,我們是來無影去無蹤不問身世的陌路,怎麼可以輕而易舉的進入對方封閉懦弱的心靈?
所以我說當時我們都太年輕,看不清對方的為人,隻是一時衝動就認定了一生的誓言,以為憑年少無知可以相扶相持到耄耋。我插著兜在大雨洗滌後的馬路上閑逛,不知不覺走到那個當初我們相遇的書店門口,我已經很久不在這裏做了。
原來的老板隨女兒移民德國,店盤給一個三十多歲濃妝豔抹的外地女人,那女人說店員用自己家裏的小妹就夠了,於是我失業。還好我很快在酒吧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收入也比書店多了些。
那是我第二次碰到她。
“是你?”再遇上她,我多少有些吃驚,我以為她會記恨我,再看見我的時候會笑我也有今天。可她沒有我小氣,她顯然已經把我當成了她來到這個城市第一個遇上的熟人,她拉著我給她的朋友介紹“這是我朋友,新來的,大家多照顧。”
她的仗義讓我頓時無地自容,想掙脫到底還是無力的隨著她到處牽著介紹,逼著萍水相逢的人照顧我。
心裏不住苦笑,就憑那些晝伏夜出,靠賣唱為生寄人籬下的人,有什麼能力來照顧我,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倒是不介意混個臉熟。
“你不在書店做了?”她在酒吧裏做駐唱,插個空就跑過來問東問西,我一如既往地寡言。她倒不是很介意,好像也沒想得到什麼答案。
這麼近距離看她,臉上的妝很濃,可惜了她年紀輕輕的皮膚,光華韶世的女孩子豔麗鮮嫩得放著光彩的皮膚在厚重的粉彩下顯得孱弱無力。
“我們還真有緣份,你說是不是?”她嚼著口香糖大大咧咧的在我身邊坐下,我不像她不唱歌的時候可以自由活動,我是服務員,上班期間不能歇著。我避開她,慘淡的一笑,閃身出去工作。
我以為我的冷淡總會讓一個心高氣傲正值年華的姑娘怨恨,可她卻不以為然,執著的認定了我們鐵打的好朋友關係。並努力向我證明,我被她鬧得無精打采,就認真地聽。
“我是東北的,你呢?”
“我猜你是本地人吧,你說話一股京腔。”
“你多大了?我今年十九。你看起來也就二十上下,怎麼不上學呢?”
“你聽我唱歌了嗎?”我一直沒說話,她就在旁邊自顧自的唱獨角戲。
“你覺得我唱得好不好?小黃他們都說全場就我唱的有意思呢……你覺得呢?”她推了推我,我勉強笑笑,真心的點點頭。
“唉,我也覺得我唱的挺好的,我的夢想是當歌星,可惜沒人教我……”
想當歌星?這年頭好高騖遠的人數不勝數,好像隻要能發出聲音來就能當歌星,長得漂亮點就能演電影,但凡拋開了臉麵和尊嚴,什麼都唾手可得。
“他們說在酒吧裏當駐唱歌手,很容易被星探發現的,之前就有一個男孩子從咱們的酒吧被哪個唱片公司的經紀人挖走的,據說現在可有名了,還簽售呢!”她閃爍著眼睛極力灌輸給我這件和我毫不相幹的事情,仔細看她的眼睛,並沒有沾染那些浮華的氣息,不免心動。
“你怎麼這麼不愛說話呢?”她終於不能忍受,我笑笑,她又說,“不過你笑起來倒挺好看的,你知道你像誰嗎?你長得有點像那個,那個,哎喲叫什麼來的,在嘴邊可就是想不起來名字,反正是個香港的演員,還挺有名呢,真的,他們都這麼說。”她又推推我,她說話的時候喜歡時不時輕輕推人,以引起對方的注意,我隻是微笑,還是不說話。
“要不,咱們倆闖蕩娛樂圈吧,就憑你的長相肯定有一票追星族……”她暢想著我們的宏偉藍圖,我被夜風吹得直咳嗽,很累。
“你住哪?”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暢想完的,突然又被她一推拉回來,“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住,太貴了。”
我暗笑,半年沒見,竟然還是無家可歸。
我沒說話,拍拍屁股站起身,拉著她的手走。她倒很乖也不煩人,靜靜地跟我走。
我帶她回我的地下室,她是我帶回來的第一個人,也是除我之外第一個踏進我的黑暗又潮濕的地下室的唯一的人。
“真好。”我以為她多少會詫異會嫌棄或者不知所措,可她竟然對這這個窄小而空蕩的黑屋子說“真好”。
“真好,你都有自己的家。”她又說。
“這不是我的家,隻是暫住。”我終於說。打開燈,讓她進來,屋子不大,一共就一個房間,我用板子隔出一個臥室,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廳,再加一個衛生間。建築麵積才30平米,住我一個人倒是綽綽有餘。
這房子本來就不是住人的地方,是主人用來存放一些工具的倉庫,隻是主人本來就沒什麼東西,才低價租給我,我感恩戴德的搬進來,一住就是三年半。
主人換了房子,把原來的房子租給別人,這個地下室留給我,說本來這個地下室就不能住人,我一點都不計較還按月付租金從來都不賒款,挺不好意思地,說就留給我先住著吧,等什麼時候搬出去了再還給他。
我又感恩戴德地大謝特謝。
她很羨慕我,賴在沙發上不起來,也不吵鬧,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我就陪著她坐在那。
“我搬來和你一起住好不好?”她終於開口。
我沉默。
“不要那麼小氣嘛,反正這麼大你一個人也是住,兩個人住也是住,我不會耽誤你啦,我還可以給你做飯洗衣服。我發誓我一定不會吵你,你還住你的房間,我就在客廳睡。”她乞求我,半帶著女孩子特有的撒嬌,“好不好嘛,好嘛!”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話。
“你?別逗了,到時候還不知道誰是壞人呢。”她撲哧一聲樂出來,我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她動作倒是迅速,當天就把東西擺了我一屋子,雖然東西不是很多,可我的小屋子頓時充實了很多,它已經不再隻是一個房子,它有了家的氣息。
我還是很少說話,屋子裏沒有電視,我們也不需要電視,白天我在超市做售貨員,晚上去酒吧做服務員;她白天到處跑做臨時演員,晚上就去駐唱,我們的日子雖不至於捉襟見肘,卻仍然入不敷出。
我們一直都住在這個小房子裏,一切顯得順其自然。我們交流的時間不多,大部分還是她在說,我在聽。
“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長得像個豬頭一樣,還敢在老娘麵前裝逼。老娘一根汗毛讓你去死。”還沒進門,就聽見她的抱怨,今天我倒休,在家裏等她。
她把鞋子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我收拾了一下午都有些氣餒了。眼見初見規矩的屋子又要慘遭毒手,心疼不已。
她把皮包隨手一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腳擔在茶幾上,點了根煙。
我站起身想走,她說:“你都不知道,真他媽氣死我了。今天竟然碰到一個老色鬼。”她吐了口煙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推我重新坐下,“老娘又不是出來賣的,都他媽能做我爸了!”
“操!想吃老娘豆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為老不尊。”她又吸了一口,彈掉煙灰,煙灰落在地上,我有些不高興。
“我上去就給他一耳刮子,真他媽爽。”不理會我的表情,繼續自說自話。
“我說你倒是說句話啊。”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獨白,猛地轉過頭對著我,“你啞巴啦。”
“我一直這樣,你不是不知道。”
“你冷血怎麼的?我還是不是你女朋友了?我說我今天險些被老混賬占了便宜,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知道今天怎麼了,通常她也說過被人揩油的事情,我也是如此一般靜靜地聽,聽她發泄夠了就完了,今天倒脾氣更大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摔東西,口不擇言,出口成髒,煙癮越來越大。
“在那樣的環境這種事在所難免,隻能自求多福。”我語氣有些淡,但明顯多了些安慰的味道。
“你到底有沒有把握當你女朋友?”她不依不饒,“我圖意什麼呢?那麼多大老板說要包養我,我死皮賴臉非要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我為了你得罪了多少人?我差一點就能進娛樂圈,差一點就能出唱片了,我做這些為什麼?你就這麼回報我!”她光著腳站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我震驚,不知道她為我委屈這麼多。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裏。
見我朽木不可雕,她轉身摔門進屋。我還坐在原地,等黎明的到來。她出來又朝我大喊,我頭疼欲裂。
天氣開始變涼了,大雨過後,夜變得更深沉蕭索。坐在那個小書店門口,我點根煙靜靜的杜撰著每個經過我麵前的人的前生今世,想象他們撲朔迷離的未來。
晚風真的有些涼,一坐就坐到天亮,夜色漸漸退去,不知不覺間,往來的人逐漸多起來,城市又蘇醒了。
沒有絲毫困意,我在這城市已經慢慢融化,撚滅最後一根煙,我站起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我麵前,眼睛紅腫。
一刹那忍不住緊緊抱住她,放任她在我肩頭痛哭。
生活多困難,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我們來自異鄉,沒有錢,沒有事業也沒有家。
我們蜷縮在一起相互取暖,在黑夜裏點燃一顆香煙,僅僅依靠那一點點猩紅的火光,才有所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