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明日之昨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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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櫃子的入住,晨沒有多說什麼,隻問了三個問題。他坐在原處不動,靜靜看了櫃子三秒,之後開口道,你想要暫時借住嗎?在沒有得到回答前他繼續問,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櫃子搖頭。那麼你是否知道一個單身女子與陌生男人住在一起是多少危險的事?
    對於這個問題,櫃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異而恬靜的笑,一個讓我感到深深寒意的笑。她說,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死亡,我連死都不怕,又怕什麼危險呢?
    晨小心謹慎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一片玉質的青影。燈光在他的臉上留下很濃重的睫毛影子,顯得眼睛深邃。他的眼神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子的眼神,帶著侵略,沉靜而張狂。我不知道此時他正想著什麼,有什麼激烈的東西在他的眼裏跳動。他似乎要冷笑,於是寒氣從他的身體深處升起,但又被什麼壓抑著,一切都未曾破土而出。那笑容隻在他的眼底不斷蕩漾,變形,熟爛,最終緩緩沉入深黑的眸子,再不複見。
    然而眼前這個身形窈窕的女孩似乎並未察覺到任何異樣。白熾燈下,一切都不真實。她明媚地笑著,眼睛下有顆淚痣,冰為肌膚,玉為魂魄,那顆淚痣即使在她微笑時也在不斷滑落麵頰。以前看雜技,換場時有小醜出來調劑氣氛。斑斕的燈光下,麵貌總是滑稽誇張的,嘴角大大地咧著,肢體張狂地揮舞著,台上的大人小孩瘋狂地為之鼓掌。每於此時,我都從心底感到一陣森寒,盡目力所及地看去,總能在那歡笑著的蒼白臉上找到那一滴黑筆勾勒的淚滴,那一顆淚滴也總是無盡地掉落著,極盡歡欣繁華絢爛華麗地哭泣著。難以遏止。
    如同櫃子這般。
    你好。她對晨說。我叫櫃子,因為實在有不得已的原因,我無處可去,想在你們這裏打攪幾天,隻是幾天我就搬走,希望不會對你們造成困擾和麻煩。說完,她微微向晨彎了下腰。
    張晨的語氣仍舊冷淡。你太客氣了,我叫張晨,跟陳傑一起住在這個房子裏。在還沒找到住處,或是解決你自己的問題前就暫時住在這個屋子裏吧,反正還有多餘的房間,不必擔心。
    說完,他沒有再作其他的表示,轉身去取被褥並收拾房間。
    我很久很久都忘不了這一刻。這個叫櫃子的女孩,在一個不那麼真實的夜裏,對一個個子高大的男子謙恭地請求收容。她的柔弱令人憐惜。她的堅強令人心痛。
    客廳中隻剩下我們。
    我揮揮手,故作詭異地笑了笑。這房子你也看了一眼了,容我繼續介紹介紹。陽台唯一的植物是晨的寵物,也許你不會有太多的興趣去深入了解它的狀況。
    櫃子笑了笑,表示她正在聽。
    我有些窘。
    那麼我就要說一說下麵這點了——雖然昆蟲並沒有和上帝訂過契約,但自從女人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園後,上帝並沒有放棄她,而是派了各種蟲子跟著她。
    她的眼睛睜大了。
    所以你大概很快就會看到一些甲蟲出現在你的視野,或是如影隨形地跟在你某些看不見的地方。——其實仍舊不用過度擔心的,它們是我們的朋友。
    櫃子一下子笑了。可惜那笑容虛弱得一閃即逝。
    一時之間我們都思考著說些什麼話填塞這廣闊而寂寥的空間。
    於是我們對視。
    下一秒鍾,她撲到了我懷裏,把臉頰埋到我身上良久不動。
    我的身體馬上僵硬起來。淡淡的隻屬於女性的芳香飄進鼻孔,她的呼吸不那麼平穩,我感覺得到她的心跳。柔軟的身體也讓人感到熟稔。
    皺了皺眉頭,她的眼睛彌漫上了一層憂鬱。
    我跟他分手了。他就是那天舞廳裏的DJ,那時他正要跟我說他愛我,那是他常做的事,結果湊巧……
    我恍然大悟。她短促地笑了笑。
    隻因愛情已經淡去,覺得他很無趣,這才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雖然我們在一起已經很久了,貧寒的每一天,木屋裏每一樣東西都有我們共同的回憶。他有固定的工作,我隻做些零碎的兼職,初時隻擁有一個相框,之後漸漸添了其他東西,就連牆上的釘子都是自己賺回來的。離開父母家前還根本未曾想到會遇到如此多的磨難吃這麼多苦,未曾想到吃這麼多苦還沒有一句怨言,更未曾想到吃這麼多苦都沒有怨言卻先離開曾對之信誓旦旦的男人。我不想被他找到,辭去了所有工作。想跟他徹底了斷關係。
    ——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她仰起頭看我。
    你是一個壞女人。我平靜地看著她平靜的臉,肯定地說。
    她搖搖頭,笑笑。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真是令人感到奇妙。一個我愛了很久的男人對我說我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玩具,然後很決然地離開了我。而現在又有一個我不愛的男人願意養我,很深情地希望我跟他在一起。他很有錢,能夠滿足我的一切欲望,能夠養我和我的孩子。而且又不是一個討厭的人……但因為他愛我,所以我覺得不能跟他在一起。雖然我的愛很廉價,但我並不愛他,雖然我可以很容易的愛上一個人,然而並不愛他。——這樣的感情讓我很累。我想逃離。
    吸了口氣,她繼續說。其實我很孤獨,很寂寞。這很像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看著看著,電影裏的人說了一句風露濕行雲,月滿引新弓,萬頃煙波萬頃愁。於是突然想要回家,隻因為一個小小願望在心裏生根發芽,然而非常迫切。於是轉身就向黑暗的遠處投去。先是隨心所欲地走,不一會兒,有點緊張,緊張到手指發涼,便開始奔跑或逃離,直到黎明時看到自己腳下踩著長條的影子。就是那樣的有點窒息的回家經曆,也並不是要踏上未知的旅程,迎向未知的晨曦,隻是想要回去——樹葉很軟,踩上去像穿了一雙軟鞋。二十年來,一走走了很久,風塵仆仆,出發的時候楊柳依依,到現在雨雪霏霏。
    陳傑——她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我——我可能……可能我注定要這樣一生漂泊。
    抱著她柔軟的身體,漸漸不安起來。
    果然,她突然崩潰般哭了。那種哭的方式真讓人窩心:咬著下唇不讓聲音傳出,痙攣般哭泣,大顆的眼淚毫不設防地從白玉般的麵頰上滾落。
    我最怕女孩子哭泣,頓時手忙腳亂,一敗塗地。
    幸好沒過多久,她從我懷裏掙紮出來,吸吸鼻子笑了笑。
    可能是因為看到我臉色,她連忙用很快的語速說著,對不起用你的衣服擦了鼻涕我不是有心的但你好像我老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像你老哥就用他的衣服擦鼻涕?當我白癡嗎?
    不過我覺得自己真的是白癡。因為她一說完我就決定相信她。相信她不會說假話,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相信自己能相信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讓我想起另一個女孩……
    史鐵生有一句廢話是這樣的:現在是將來的過去,現在是過去的將來,將來是將來的現在。
    身前的女孩柔弱無依,獨立堅強。
    有那麼一刻,我差一點淚灑這小破屋。
    曾經也有一個女孩笑著對我說,她很孤獨,很寂寞,有時還會很害怕周圍的人和事;曾經也有一個女孩邊撫弄發絲邊笑,說她的愛對方並未認識到,對方的愛又不是她所需;曾經也有一個女孩狐狸般狡猾,眼裏蓄著笑意,嘴上卻說著毫不相關的事:於是兩人自說自話地愛著,愛著,有一天突然發現這一點可笑的地方,不可遏止地笑了很久,笑過後又哭了很久;曾經也有一個女孩裝作毫不在意地說,心安樂處就是身安樂處。然後那個女孩向我望過來,雖然沒笑,其實是很燦爛地笑著,最大限度地將愛情毫不羞澀地傳達到她愛的人心裏……
    刹那間,對那個陌生的男人我不再存有任何怨懟,任何嫉妒,任何猜忌,遙遠的地方,有雪的日子,她得到收容,身邊有人照顧。像對待一隻受傷的白鴿一樣,那個男人小心地幫她修剪殘羽,塗抹藥膏,眼神愛護專注,使她逐漸擺脫病痛,身子慢慢恢複健康。她安心地歇息,放鬆神經,妥善地安置身體,晚上可以一夜無夢,白天又有精力很溫柔地說一些有的沒的或正經或騙人的話。
    有人在幫我照顧她,這竟是如何的一種幸福!
    正像那個女孩離開時笑著回頭說的,會有人幫我繼續愛你哦!……
    想著這些,我低頭看著眼前的女孩,手指不禁微微發冷。
    晨比較細心,端來一杯溫熱的水,我像救命似的將之灌下了櫃子的喉嚨。
    我不是她,不能理解她心裏的感覺,隻知道她現在很悲傷。濃密的睫毛顫抖著,有一大顆眼淚正好滴在我的手上。從不到一米的高度自由落體,所需時間不到一秒,但因為冬天的緣故,已經完全失去了從眼睛裏帶來的溫度。這就是愛情冷卻的時間,雖然女孩的麵頰仍舊溫暖,手指仍舊因此顫抖。
    大概都是一些好男人。不管愛不愛,都能讓她心痛。她的愛情來得快去得快,但每一份都是認真對待,她小心地付出感情,不管是愛情還是友情,都真實而不作偽,所以切斷聯係時,每一份都在疼痛。盡管如此,她還是走得毅然決然,毫不回頭。
    忽然,她抓住我的衣角,抬頭看著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來找你,但是我覺得你很親切,在還沒決定離開前就已經能肯定你會收留我,這是女人的直覺。你讓我安心。
    我驚訝。
    隨即釋然。
    你累了。對陌生人敞開胸懷,明天你就會後悔。
    她突然虛弱地笑了。確實是這樣,謝謝你。
    我湊到她的麵頰前近看。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雖然人本身長得不怎麼樣。但是,放心吧,有這樣迷人的笑容,以後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喜歡你,愛上你,關心你,疼愛你……
    話剛說完,就看見櫃子一怔,隨即走了開去。
    待她走遠,晨微不可聞的用鼻子哼了一聲。
    望向他,正撞上一雙滿是嘲諷的眼睛,不由一怔。
    看見我愣怔,他的目光又柔和起來,搖搖頭,似是歎息一聲。
    你是笨蛋!後來晨對我說,一副雷打不動的高人嘴臉。我瞪了他一眼,還揍了他一拳——這是後話。
    櫃子睡去後,晨也打算離開,我瞅準時機伸出倆爪子抓住了他的衣領,頭靠在他胸前哭得涕淚交流——順便揩油。小聲但真摯地說,晨,我怎麼就覺得心裏憋得慌呢,有什麼地方空了,有什麼東西缺了一塊,總讓我想起阿鏡,覺得不好好哭一場真的對不起廣大養育我的人民群眾,和時常給予我無私教導的光榮偉大的黨……
    但晨與我浪漫憂傷的構想格格不入。他全身一震,估計是被我惡心得一身雞皮。過了一會,拿了一根手指把我戳開一步左右的安全距離,冷笑連連。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安慰,而是……
    需要的是什麼?我抬起頭,笑得很狗腿。
    你需要的是一支眼藥水。
    嗬嗬,我幹笑,真不愧同屬狐狸,聲相應,氣相投,光你那看怪物的眼神就夠我兜個一夜難眠了,我那受傷的小心肝!算了,不惡心你了,反正看你那也是油鹽不進的樣子。早些睡吧!
    晨沒動,雙手插在褲袋裏,靠牆邊靜靜地望著我,竟使我有些心慌,半晌才收回那我說不清是什麼含意的目光。
    傑,你介入別人的世界太深了,這對誰都不好,就像你自己說的,每個人都固執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這裏沒有第二個阿鏡,也沒有第二個曾與你共度童年的落難女孩,她們隻是巧合,她們隻是對方的影子,水中倒影。而你,不過是個過客。
    是的。我點點頭。我連她們孤獨寂寞的緣由都不懂得,又怎麼可能真的幫得上什麼忙呢?
    我沒說出的是,她們是黑暗中獨自生長的奇異而嫵媚的植物,有著讓人心疼的纖細枝葉,卻拒絕著一切自以為包容的觸摸。
    那我們現在的談話又算什麼?我問晨。
    他明顯愣了一下,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一下子笑開了,揮揮手,說,沒事!轉身向洗手間走去。
    剛走進去,一滴眼淚就流下來,緩緩滑過麵頰。
    伸手擦幹。對著鏡子,自己默默記錄著:
    昨天的明日,有個男人眼神誠懇得仿佛要虛脫。
    明日的昨天,有個男人流下了一滴傷心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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