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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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重逢的時候,殺氣凜然,塵土飛揚。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突然停了下來,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不厭其煩地講著自己的故事,因為它已經浸入了我的骨血,但晨又是以什麼立場和心情傾聽的呢?有時傾談和聆聽並不是傾盡瓶中水,畢竟倒的那個人可以胸中萬裏一傾即盡,或私相隱藏,隻盡其半。聽的那個可以水來潮漲,水去萍移,或橫居於唾沫星子中屹然不動,不染片塵。
我望向對麵隻有兩米遠的男人,他正放鬆修長肢體,斜躺在沙發裏,那是他常有的姿勢,慵懶,又不失優雅。眼睛以一向的直率大膽望著我,嘴角一抹微笑。
完全有別於剛才的跳脫頑劣,此刻他已經完全靜下來,擺出了一個聽故事的姿勢——幹練,溫和,認真。傾聽著,並隨時準備交談。他像一塊仔細琢磨過的美玉,隻在靜下心來想要接觸他的人麵前才展現其發自內裏的溫潤光華。
我歎氣。說,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是情敵的話,實在是個讓人不安心的家夥。因為你真是一個足堪讓人心動的男子啊。
沒有注意晨的笑容那一霎那劇烈的晃動,我開始了自己的故事。
再見的時候是大學,一年級,英語裏不是有個很有趣的詞叫freshman嗎?那時候校園裏滿世界亂飄的都是我這種菜鳥,我雖然天生不喜歡跟別人交往,但也經常和某些研究生喝茶,期待能在學業上有所指導。那天我身邊就坐著一位那樣的男人。
天氣很好,一個穿白布裙的女孩徑直走過來,對著那個男人說:你怎麼可以那樣。
輕輕的一句,沒有多餘的語調,不容置疑的肯定。大抵眼神過於冷冽,那個一向溫和的男人也笑容僵硬。
我所能看到的是女孩清澈的眼睛。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那個男人最終這樣說。
你們的事我很清楚,基於對你的尊重才想私下裏對你說一句,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你的感情很可恥。
男人被完全激怒了,兩人激烈對視,我驚訝地發現,那女孩一絲也未退讓。
然後她快步走了,我隻看到她的裙角像鳥翅膀一樣倏然隱去。
剩下的我們在一段時間內都保持著可怕的沉默。
她是師兄你曾經的追求對象吧?我問。
男人驚愕於我突然這樣問,措手不及,目光下意識躲閃,最終還是沒說話。我們客氣地道聲再見後分手了。
這件事我存了很大的疑問,據我平時的觀察,那位師兄態度溫和,人緣不錯,不像能做什麼讓人難以容忍的事。阿鏡沒多解釋,隻說那個男人似乎有種天生的惡。她以宿命的形式來解釋,說,有些人是因身邊有惡而帶著惡,但那個男人本身就是一種惡。人性是很有彈性的東西,你不能指望它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形狀。有些人清淺得一望到底,有些人一生都難以觸摸到其真實內壁,有些人天生存在著惡,就像有些人天生孤寂,而你的那個師兄正是這種人。不知這是不是一種推搪,但我當時看著她眼色極淡的眸子,想到了很多東西,一時之間難以找到合適的言語反駁。
那個男人跟我的人生就隻有這麼一小個交叉。那無名女孩的裙角卻大風般席卷過我的世界。
我的潛意識告訴我那是一個故人。我不敢確定那就是她。童年裏的事太多,我先後因為父母的離異去過很多地方。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是顛沛流離的。到了大學,才感覺安定下來。童年的東西,不管是哪裏的,都覺得是自己紮根生長的根源,養料從毛發粗細的小根,經筋脈運送至枝幹,樹葉,嫩芽,乃至觸須,尖刺,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成年,生命的清音汩汩可聞。童年中的一個重要影子,就是阿鏡。
童年的記憶太過豐盛,那時我對她的印象還僅止於一個聲音有些好聽,性格很淡漠的小女孩。她的影子蒼白,是淡墨勾成,她所在的庭院卻極盡絢爛,絢爛到嫵媚。
從一個小女孩到一位纖細華麗,性格裏有某種淩厲東西存在的女子,她浴波而出,中間隔了八年光陰。
我對晨說,你相信嗎?對一個人,可以隻因一個小小的動作而愛上她。
你需要她,愛她讓你感覺舒適,如同喝水,如同呼吸,很自然,很自然地愛著。
愛,就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那時候,校園裏流行手工種植愛情。愛情的雨季來臨,天潮潮,地濕濕,夢裏都撐著傘,豈止是丁香斜雨,簡直有大水泛濫的趨勢。宿舍的兄弟相繼陣亡。上鋪的說他愛上了女友的手,那隻小手在自己大手裏依托,柔軟得像芬芳多汁的白花瓣。斜對門的交了個女友,時常保持著夢娜麗莎的微笑,吹一吹就會飄去,如果讓我擺出這樣的笑容,估計得抽上。而對麵鋪的經常把女友熬的粥帶回宿舍吃,我們這些在受益人之外的無聊人士也常能分潤一口。
那時,隻有我一個人無花無果,剛從一段失敗的戀情中出來,兼且學醫的艱苦向來聞名學界,我無心投入下一段。用兄弟的話說,安靜得像一塊狗屎。
這樣的我在某個下午被人叫住了,穿毛衣的女孩向我奔來,她叫我:陳傑,陳傑,陳傑——。那樣的聲音,驚天動地,我無處遁形。
確實是阿鏡,童年的阿鏡。
女孩邁著小鹿似的靈巧步子追了來,眼睛忽閃忽閃。
南國的氣候溫暖,但到底是冬天,她的聲音凍得有些裂紋。皮膚上有我熟悉的味道,親昵也是我所熟識。於是輕車熟路的伸出手去,撫摸上她的臉龐。
就連那溫涼的皮膚,都是印象中的觸感。
不同的是小女孩已經有了女性專有的柔美氣息。
阿鏡?我試著叫她。聲音穿過細細紡織的八年光陰。
她亦忘情地對我笑。
她身後的幾個女孩忽然曖昧地笑了,倒嚇了我一跳。
都是些好女孩,看到我親昵地撫摸阿鏡的臉龐,都以為我是她的男朋友,她們都在為她高興。
這說明我是一個很不錯的好男人。我向晨著重強調。
晨也很曖昧地笑了。英俊的笑容,讓我有微微失神。
我輕咳一聲,將思緒拉回。
阿鏡也學醫。很努力,同時也有過很多男友,有一段時間,她很勤快地換,直到我出現。我們的戀情出乎意料的長久。她說這是宿命。
問過她原因,她說之前的戀情讓她覺得孤獨,越談越孤獨。相互的猜忌和矛盾,難以解釋,難以調和。
她說,有一句話說得好,孤獨是,在你需要別人的時候,你遍尋不著。在你不需要的時候,你自給自足——我有很長的時間都處於那種狀態。當然,並非與愛情完全有關。
問起她父親,才知道叔叔數年前已經去世,她的母親也和另一個男人組成家庭,除了與繼子有些摩擦,生活可算得幸福。那個男人是我幫她找到的。阿鏡說。因為我愛她,我不想見到她孤苦無依,那個男人比我更懂得照顧她。
她說,有朋友死了,葬在草地裏,從葬禮回來時腦海裏隻有草地裏的兩朵小花,我感到了生。
若沒有細小的煩擾,那麼生命將失去重量。我去過很多城市,每到一個新的城市,總會有幾個夜晚徹夜難眠,額頭上半明半昧著明月光。
城市裏的人都是孤獨的,他們占據了一方天地,若非必要,不會讓別人進來,也不會輕易靠近別人。人們害怕的,往往是令人戒備的親密。
夜晚,汽車的燈光在白皙的天花板上畫出詭異的圖畫,潮水般退去又上來。床猶如一個孤島,在幻境中沉浮。
我在夢中點著蠟燭走過無人的森林,聽到空曠的林中傳來前一次足音的回響。
說到這兒,她泄氣地說,現在,我總是很多話。
雖然這樣的深談讓人頹喪,平時的她,卻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女孩。她的身上,真的天生有著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微笑的特質。
比如說,她很喜歡熱鬧,不喜歡甜食,喜歡看天空,喜歡咬指甲。她的諷刺用語天真狡黠,讓人哭笑不得,曾有一次憶起某位已不記得名字的講師,她笑著說,是不是啊呀啊,啊很久的那個。
自童年時的我離去後,她保持著一個古怪的習慣:畫雲朵。天上的雲朵飄逸風流,變化萬千,她筆下的雲朵於是也被賦予了生命的熱度。雲雨雷震,霞霰霜雪,都是聖歌式的奇跡,那樣的雲朵,她有一大本。愉快地作畫,讓她覺得身心健康。
我們互相虔誠地交換著情感和記憶,讓對方歡愉或痛苦。愛上自己身上某些被對方喜歡或欣賞的小習慣。我們小心翼翼地探索對方的身體。
我們保持著刻意的,卻又十分親密的距離,彼此珍惜,所以到我們讀研時,很多戀情已唱起花事了,我們還一直在一起。
那你們後來又為什麼要分手?晨平靜地問。
我停了一下,嚐試用最簡單的語言來解釋,結果我成功了:因為她不想留在城市,而我想留下來,於是我們分開了。
她走了?晨皺眉。城市難道不好嗎?
她雖然不是隨風漂移的性格,但城市裏有她憎惡的東西。而我不能放下一切陪她。
這不是一份我想象中的像電視劇裏那樣完美的愛情。
是的,我的理解中,那樣的愛情並不存在,我們隻是邂逅的旅人,湊巧相愛了。
那你們分手也必定是順其自然了?
我瞳孔收縮。本應是的,然而實際上不是。
因為那時阿鏡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們爭論了很久,討論到底要不要那個孩子。我用目光在她纖細的腰身梭巡了很久,充滿憐惜。
她也曾猶豫,考慮過要生下來留在自己身邊撫養。作為我與她聯係的最直接證據,我也曾表示可以由我來養育,因為城市的條件畢竟好得多。但她的最後還是決定拿掉他。
那時候,我們之間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我粗暴地扯住她的頭發把她拖到床上,要她冷靜,她無聲地哭,手捧著臉,眼淚飛濺而下。我連忙抱住她,安慰她,從未想過她是如此脆弱,自己是如此脆弱。過了很久,她反抱住我,有些神經質地輕聲說著什麼,又低又模糊,我不得不湊到她濕漉漉的麵龐前,才聽到她充滿憐惜地重複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晚,我們在不斷的道歉和不斷的哭泣中度過。
真是讓人發狂。
白天,她終於恢複了常態。對我說,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在單親的家庭中生活,特別是父母雙方都不是擅長生活的人。
有些人擅長笑,有些人擅長哭,有些人擅長低頭,有些人擅長皺眉。
而我們會很多東西,也很堅忍,但不擅長生活。
護士拿出一托盤的血和肉給我看,旋即收走。
那是未成形的胎兒。
你真的懂什麼是小孩子嗎?我側頭問晨。小孩子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和老人一樣。他們的不同點在於,老人的生命是風中殘燭,有些看起來已有望治好傷都能突然反複,而小孩子,要麼死,要麼生,隻要是醫生都知道,哪怕他病得命懸一絲,隻要還有氣,傾力搶救,總還有救活的希望。經手很多小孩子,早已充分體會到,他們是生命力強大,而本身又極其脆弱的族類。他們是值得人深深敬畏的特殊群體。
剛剛被絞殺的就是其中之一。
阿鏡出來的時候,流下了一滴眼淚。
……
你就這樣放她走了?
是的,不放又怎樣?
那你現在又為何來這裏等她?你後悔了嗎?
後悔,我確實後悔了。我驀地目光淩厲起來。
自從分手後,一連幾年我都完全沒有她的消息。輾轉打聽,說她去了很多地方,都是些環境非常艱苦的小村子。她在那裏行醫,並支教。能做自己愛做的事,想必是非常快樂的。
但在她精神得以滿足的同時,她的身體日漸瘦弱起來。我後來不斷聽到她的消息,都是說她因勞累和體弱生病,被迫回到城市。我輾轉尋找,多方探聽,終於知道她被一個男人收留,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你就趕來了?
是的。
你還愛著她?
是的。
那你準備把她帶回去?
當然。
你還是要娶她吧?
……
……
我,還有那個被我叫做晨的男人陷入無邊沉默。
天氣很寒冷。我沒有回答。
是的,天氣很寒冷,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