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夏天，我在這個窗口，抽煙，看風景，汗水順手肘嗒嗒滴下。
現在，也是在這個窗口，行李放在腳下，人縮在厚實的大衣內遙望溫柔細致的雪景。但每逢過堂風一吹，我便不由自主打幾個冷戰，於是無視主人阿紅的嚴重警告，悠悠點起了一支煙。
“你不應該在此處吸煙的。”
這個聲音不大，但因為是個突兀的男子的聲音，終究還是嚇得香煙在指尖跳了跳。我勉強收拾了一下狼狽相，回頭看他。
一個男人左手插在褲袋，半身浸泡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中，右手則向我伸出：“你好，看你的行裝，想必是紅姐的新房客，也就是說是我的同居者。那麼今後還要多多指教。”
這是個高大的男人，隻穿了白色厚毛衣黑色牛仔褲，但氣宇軒昂：深深的輪廓，睫毛很長，冷靜自信，說話的時候右眉微微挑起。作為同性，我敏銳地認為，如果他是情敵的話絕對是個令人咬牙切齒恨入骨髓的家夥，盡管他現在眼睛似乎無害地直視。最後這個男人忽然露齒一笑，作結道：“我是張晨。”
這就是我與他初次見麵的情景。
我微微一笑，煙交左手，與他握手：“陳傑，傑出的傑，你叫我老傑就成。”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高而脆的聲音打橫裏擠了進來：“啊，小傑！你來了！！既然你們都認識了，我就不多作介紹了！”我不經意地皺皺眉頭。不用說，是阿紅那個魔女來了。果不然，隻眨眼間便見一個細長黑影撲到眼前。
這是個令我心安的女人。小我五歲，瓜子臉，細眉，杏眼，長發，外加一張刀子嘴。不過，幾次風雨同路，證明她矮我兩個頭的身子裏裝的是一顆豆腐心。當然，即使沒有專業知識我也知道像這樣的血肉之軀中不可能有豆腐做的心髒，靠直覺也可以想象這個張牙舞爪得像蟹爪蘭的女人不會有多於三兩的溫柔。但這數年來，我被她照顧得很好，所以每見到她總覺得安適，除開偶爾會產生“女人真是粘膩不清”的感歎——也不知“粘膩不清”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溫柔。
比如現在，張晨就被晾在一邊聽這女魔高興地大發嬌嗔。我一邊護住香煙和身家性命，一邊忙著答話：“哪裏哪裏，哪兒敢忘掉您呢？我這不就先來看望阿紅大人了嗎？”
阿紅將半條手臂吊在我臂彎：“哎喲，我可不想被人痛扁，誰不知道你是著急著來探望阿鏡，到底是女朋友重要呀，像我這樣的人，就好比那雞肋！”阿紅在人前很放得開，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早在以前就知道她有這個本事，雖然有時會令人有些尷尬，但早已習慣。突然很想看看她穿套裝坐寫字樓時的模樣。
我微微一笑，吸了口煙：“嗬嗬，是雞肋，是雞肋。”自然引得這個魔女拳腳相加。
偷眼看了一下被幹晾在一旁手長腳長的大個兒男人，隻見他臉上全是“這女人真恐怖啊”的神情。
阿紅得意地向他飛了個媚眼，就帶我進去了。
這所房子曾經是阿紅的閨房，空氣裏留有一絲帶酒味的寒冽花香，布置得很好，直到現在仍有不少女性的痕跡。以前連我都沒能進來過幾次，誰知現在卻開放給我等大漢居住，心裏實在是受寵若驚。然而裏麵的雜亂卻讓人不忍猝睹，連忙向內室踱去。小子，你自求多福吧，阿紅那個女人發起瘋來可是很恐怖的。
其實所到之處並不……髒。東西南北散落在地的都是一些雜誌、毛巾、速寫畫、筆記本電腦之類的東西，違禁物品類似臭襪子、花花公子的未曾見到。而且舉目之處，除了一桌一椅，家具都被堆到牆邊，再加上筆記本和杯麵都被放在地上，我猜想此人更喜歡日式的家居。
小心避過未來同居者的東西，我回到了客廳的門廊，意外地看見張晨的嘴笑得都咧到後腦勺了，阿紅的怒氣似乎已經完全消了下去，正哈哈嗬嗬地接一通電話。
我向他使了個眼神，同時將香煙溺死在他喝剩下的小半杯可樂裏（裏麵已有一隻可疑的甲蟲）。他舉手向我做了個V字樣。
“你跟阿紅很熟啊，似乎認識很久的樣子。”
“沒有啊，朋友介紹過，然後就認識了。來這兒真多虧了她多方照顧。”
“你做平麵設計的吧？可能不久吧？”我又問。
他愣了一下：“哦，已經三年了——你怎麼知道的？”
“很簡單，我有個朋友也幹這行，房子裏也跟這差不多。——順便問一下，這兒為什麼沒有暖氣？”我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並非物理上的寒冷，而僅僅是心理上的。
他覺察到了，聳聳肩：“這兒本就沒有，不過不算太冷，還過得去，隻是夏天時熱了點，所以我裝了製冷很強的空調。”
“那麼，你在這兒住了也有三年了嗎？”
“哪裏，去年夏天因為工作才到。”
審問完畢，我點點頭。“哦，對了，你剛才叫阿紅紅姐，是不到二十三吧，但看起來不像啊。”
“什麼呀！”他怪叫，“是她逼我這樣叫她的。我還以為多大了！二十三？！整一個丫頭片子！喂，你聽見沒有  ！！”隻見他促狹地向我點了下頭，迅速轉身，向阿紅掐去了。
我笑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互拿坐墊打鬧，習慣性地轉動左手的那枚銀質尾戒。阿紅這麼多年了，倒真一點沒變。不同的是這次的囂張氣焰被一個個頭比她大、力氣比她足、性格比她更張揚跳脫的小子給打壓下去了。這簡直是多年來頭一遭的報應。這不，很快她就假裝求饒逃了出來，向我一揚頭：“老傑，你就住這兒，說定了哦。那我先閃了——哦，還有，阿鏡那兒我近期內會聯係她，你就好好準備訂婚戒指和紅玫瑰吧。”
我點點頭。她已趁張晨一愣神之際溜走了。
“咳，那麼，祝賀我們成為室友！”張晨這小子向我露出了一個他認為的最迷人的微笑。
咳咳。我咳嗽兩聲，因為悶笑的緣故差點被嗆到。
笑了笑，我再次點點頭。
就這樣，我榮幸地成了張晨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