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長夜永殤 十四章·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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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紅珠出了書房的門,一眼便望見仍然候在階下的小荷。見到瑤華出來,小荷連忙迎上前去,緊隨在她的身後。瑤華想起這些天來小荷無微不致的照顧,便回過身對小荷說道:“小荷,宰相大人讓我住到毓秀閣,那以後是不是見不著你了?”
小荷抿著嘴搖頭。“毓秀閣就在湘蘭閣旁邊呢!”
“啊,是這樣嗎?”瑤華微微睜了睜雙眸。
“是啊。”紅珠聞言回過身來,朝著瑤華微微而笑。“看來連宰相大人也承認了瑤華小姐呢!”
“承認什麼?”瑤華好奇地問。
紅珠撇眼看看一旁的小荷,兩個人都半眯起眼睛笑得開心,瑤華更是一頭霧水。這時沿途徐徐而行,已出了慕容鹹歡的主院,穿過小明湖上的那一環曲折的仄橋,便已經遠遠可見玳透的忘湘居。
紅珠與小荷兩個一前一後地走著,剛要踏上仄橋,忽而又往後退了幾步回來,然後齊齊下拜,恭聲喚道:“奴婢跪傾歌大人安。”
她們二人跪了下去,就隻剩下瑤華一個人站著,一抬眼,冷不防地對上了傾歌那一雙絕美的眼眸。雖然溫和如初,瑤華這會兒看時,卻覺得全身一個寒顫從頭打到腳,兩隻腳像長了根似地杵在原地,動彈不得,隻直愣愣地看著她。
傾歌看了眼跪倒在地的二人,輕抬皓腕,緩聲說道:“起身吧。”待小荷二人起來後,傾歌轉過目光來,由上往下看著瑤華,優美的唇線微微上揚,綻出一個高雅的笑容,柔聲道:“瑤華的身體似乎好些了,不過今天的氣色看上去卻有些不好。”說罷,她側過頭對侍立在旁的小荷說道,“前天司空大人遣人送過來一支燕山參,呆會就差人給湘蘭閣送去,保養身子要緊,你們要小心伺候著。”
紅珠二人連忙躬身應諾。傾歌目光一撇,忽然眼睛中一道冷光閃過,轉過眼睛定定地盯著紅珠的臉。“怎麼是你?”
紅珠欠身道:“是奴婢。”
傾歌美目微斂。“宰相大人安排她到毓秀閣了?”
紅珠溫聲回答:“是的,傾歌大人。”
傾歌的臉色一變之下,她身後的伊攸已經不敢置信地大聲叫喊起來。“怎麼這樣!怎麼可以讓這個來曆不明的丫頭住到毓秀閣的!宰相大人是不是犯糊塗了!”
“小攸!”傾歌出聲喝止。“你的話太失禮了!”
“但是,傾歌姐姐——”伊攸仍然又驚又怒,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傾歌橫過來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傾歌回過目光來在瑤華的身上清伶伶地打個轉,淡淡道。“我看瑤華也累了,快些回房去吧。”說罷便啟步繞過紅珠,下橋姍姍而去。伊攸經過時忿忿地瞪了瑤華一眼,瞪得她有些莫名其妙。悶悶地跟在小荷身邊走了幾步,暗自將方才的事情想了一遍,察覺問題應該出在“毓秀閣”上,便抬眼問小荷道:“毓秀閣是什麼人住的?”
小荷笑著答道:“是瑤華小姐住的呀!”紅珠在旁邊掩著袖笑。
瑤華被她們笑得有些莫名,但也知即使再問下去,很可能也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悶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一件事情,便又抬頭問道:“方才到宰相大人那裏,進門時遇到的那個人——”
不等瑤華說完,小荷便驚奇地問道:“夜夫人,小姐認識夜夫人?”
瑤華點點頭。“我被關起來的時候,她幫助過我。”
小荷問道:“小姐是要去向夜夫人道謝麼?”
瑤華點頭。“能帶我過去她住的地方嗎?”
小荷蹙起細細的眉,似乎在思考這樣做是否合適。紅珠輕顰著眉道:“夜夫人雖是宰相大人的侍妾,但出身舞姬,身份地位與瑤華小姐豈能同日而語。小姐若要見她,遣人去喚她過來便是,哪有小姐專程去見她之理?”
小荷聞言讚同地點頭。“而且前陣日子還傳出來說是夜夫人私會男子,後來雖然查明肇事者是她的貼身侍女翠兒,但是夜夫人在相府的名聲已損,小姐這會兒去她那裏,似乎有些不妥——”
瑤華聽不得這話,當下沉著一張小臉,悶悶地說道:“我又有什麼身份地位?還不是全憑人一句話便主宰得了生死的!夜夫人比我年長,又在我性命垂危的時候幫助過我,我自然要登門道謝,至於那些謠言,去理它做什麼,身正不怕影歪,隻要自己清清白白的,無風之浪過幾日自然就會散去了。”
瑤華一番話說得小荷與紅珠二人都怔了怔,然後有些愕然地麵麵相覷。瑤華看見這副情景,也不禁有些尷尬起來。小荷與紅珠二人也都比她年長,而且是堂堂相府的專房侍女,她竟然這樣理直氣壯地教訓她們,不禁自已先紅了臉,囁囁道:“對,對不起啊。”
小荷先是抿嘴一笑,伸過手來拉瑤華,寵溺地說道。“小姐說的是呢,怎得反而向我們道起歉來?我們這就帶小姐過去找夜夫人。”說著,回過頭詢問紅珠的意思。紅珠道:“我先回毓秀閣收拾一下,一直閑置著,都沒怎麼收拾呢!”
小荷打趣道:“你啊,就知道偷懶!那你去吧,我帶小姐過去碧雲棲。”
紅珠點點頭,再向瑤華施了一禮,這才轉身飄然而去。
玳透世子居住的望湘居乃是欽炎府上的主客院,建府時就是專程為到訪的貴客而興建的院落。而作為侍妾的夜夫人的居所自然是在主院另一邊的後院,即妻妾居地。被小荷牽著手,沿著原路折還,一路途經主院,在兩溜紫竹的夾道歡迎之下,緩步進入了後院。一入後院,便已經聞到了遠遠近近的胭脂香氣,放眼看去,鬢雲攢動,彩裙翻飛,充耳時聞絲竹之聲,春光一片旖旎。
望著羅列開去的各色亭院,起著不同的或雅或俗的名字,瑤華不禁小聲嘀咕道:“人道宰相肚裏能撐船,我看宰相夫人的肚裏都可以撐好幾百條船呢。”
小荷聽到她的嘀咕聲,不由抿嘴笑道:“宰相大人尚未娶親呢!”
瑤華抬頭問道:“這些都不是宰相大人的妻妾麼?”
小荷笑道:“都隻是朝中的各位大人送過來的侍妾,宰相大人的正妻和側室之位都仍然懸空。大家都道宰相大人遲早都會迎娶聆歌大人,但是奴婢卻不這麼認為。”
瑤華猜想小荷口中的“聆歌大人”應該就是宰相的常侍女官,想了想小荷的話,隨口道:“是啊,宰相大人在位都已經有四年了,要娶的話,早就娶了。宰相大人,應該是在等人吧。”
小荷又被瑤華說得愣了愣。瑤華察覺她的異常,抬起頭來,問道:“怎麼了?”
小荷低頭望著那一雙明可見底的眼眸,那盛在臉上的明明便是一種孩童獨有的天真與純摯,為什麼說出來的話卻往往那麼切中肯綮,一針見血?小荷哂然一笑。“小姐有時候說的話有些語出驚人。”
瑤華不好意思地訕訕笑道:“是,是嗎?我沒覺得呢!”
小荷微微笑道:“這或許就是小姐的特別之處吧。”
二人一邊說著,不覺間信步轉入了一間清雅的小院。剛進院,小荷便喚過捧茶出來的侍女,問道:“夜夫人在可房裏?”
那侍女看了看小荷,似乎不認得,卻也不敢怠慢,垂了首答道:“夫人在後麵竹林裏練舞。”
“練舞?”瑤華重複了一聲。
小荷回身解釋道:“夜夫人的夜氏一族,在五年前也算是貴族的一支,現在是已經敗落了。夜夫人幼時曾拜九厥城天舞閣舞聖驚顏師傅為師,習得飛天之舞,在進欽炎府之前,夜夫人的舞名曾經轟動冉京,一時有‘白歌夜舞’之稱。”
瑤華點點頭。
那個被半途攔住的侍女見小荷隨口便將夜夫人的生平侃侃說來,必定不是普通丫環。而她卻又如此耐心地在為瑤華解釋,因而不禁撇過目光悄悄往瑤華瞅了瞅。小荷見狀,便道:“這位是望湘居毓秀閣的瑤華小姐,特意來探望夜夫人——”
不等小荷將話說完,那侍女端著茶盤的手已經隱隱地顫動起來,一雙烏黑的眼眸帶著驚惶往瑤華看了看,慌忙道:“我,我馬上去傳話——”說罷,便連忙轉身奪路而去。
瑤華見那侍女一聽“毓秀閣”三字便立馬慌了神情,心知這裏麵必定大有原因,卻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裏,不禁鼓了鼓兩腮,暗自不悅。
不出半晌,從侍女慌亂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緩步過來一名白衣女子,長長的水袖,飄逸如流雲般的裙擺,徐徐而行,在微風輕拂間,泛起柔順的觳紋,如同澄潭的碧波一般流淌。她緩緩地來到瑤華麵前,盈盈拜了一下,柔聲道:“夜凝秋給瑤華小姐請安,承蒙小姐前來探望,夜凝秋不勝榮光。”
瑤華連忙上前去扶她。“夜夫人行這麼大的禮,瑤華如何擔但得起?那日在暗房,瑤華性命垂危,若不是夫人的藥,我看等不到世子殿下尋過來,恐怕便已經痛死了吧。”
說起那日之事,夜夫人一直平靜如水的臉上微微動了動,凝起眼眸來看著瑤華,似乎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什麼端倪來。“隻是一些止痛的藥,根本幫不上忙。瑤華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哪裏是賤妾的功勞了。”語氣卻是與之全不相合的淺淡。
瑤華搖頭道:“母親大人曾經教導過瑤華,人生在世要恩怨分明。世子殿下與夜夫人曾經幫助過我,瑤華必定銘記在心。同樣的,加害過我的人,自然也會記得——”
一番話說得小荷不禁皺了皺眉。
夜凝秋平靜的眼眸微微一動,說道:“看我竟是如此失禮,難得瑤華小姐到訪碧雲棲,我卻讓小姐在門外站著,真是太失禮了。快請進屋。”說罷,側身引著瑤華進了屋。進門時,小荷說道:“小姐去吧,奴婢在門外候著。”
瑤華雖然不明白她不進來的原因,卻也隻點了點頭,由她去了。碧雲棲的侍女上了茶後,也在夜凝秋的吩咐之下退下,順手把門也帶上了。當屋裏隻剩下兩個人後,夜凝秋便一別方才的疏冷,親切地過來拉著瑤華的手在茶幾旁坐下,柔聲道:“妹妹,我帶你進來是有些話要跟你說。”
瑤華道:“夜姐姐有話盡管說,瑤華聽著便是。”
夜凝秋幽幽歎息道:“妹妹來欽炎府還不久罷?”
瑤華算了算,道:“今天是第十天了。”
夜凝秋道:“外人看來這欽炎府是何等的尊榮華貴,極盡人間之美,但事實上,這裏便是一個碩大的鳥籠,囚禁了成千上百個人在此,過著不由自己的日子。我從去年被送入欽炎府,在一年多的日子裏,沒有一日地都不在怨歎,怨歎著那一個人——縱然全世間的人都不明白我,我想,他至少也該明白。但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他身在其中,不由自己。”她緩聲說著,目光變得悠長而細膩,似乎在觀望著一個飄浮在天際的人影。
瑤華問道:“夜姐姐指的是宰相大人麼?”
夜凝秋微吃一驚,回過頭來看看瑤華,忽而又滿是愛憐地伸手撫著她垂在耳側的秀發,柔聲道:“妹妹真是冰雪聰穎。是呀,這世上又有誰會像我這樣愚笨,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保護著我,我卻隻會從不間斷地埋怨他。”
“現在明白了也不遲呢!”瑤華道。“瑤華雖然與宰相大人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是心裏卻認為宰相大人是個很厲害的人。宰相大人一定會好好地保護夜姐姐的!”
夜凝秋望著她,會意地笑道:“是啊,我現在也想通了。他是一國宰相,位極人臣,而我隻是街頭巷尾的一個舞姬,能成為他的侍妾,已經是上天垂憐了,我還要奢求什麼呢!隻要能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的身邊,也就足夠了。因此上,過去的事情我也不去計較了,所以,也請妹妹也不要再計較了,好嗎?目前朝政動蕩,我也不想再因為這些瑣事造成他的困擾了。”
瑤華點點頭:“我也是不想計較的,但是我現在一見她,就會想起那天的情景,就覺得心裏害怕。”
夜凝秋憐愛地摟過瑤華,歎聲道:“可憐的妹妹,這麼小的年紀就來到這樣的地方——妹妹若是覺得害怕的話,以後不妨常來我這裏。這裏是宰相大人的後院,她不會過來這邊的。”
瑤華默默點頭。
瑤華離開碧雲棲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晚膳時分了。夜凝秋執意送瑤華出院,便帶著一個小丫環,與瑤華並肩而行。
行過一處相對比旁側的院落寬綽的院外時,聽到裏麵傳來清脆歡快的笑聲。瑤華不禁偏過頭望去,剛看清“朝陽閣”三個字,夜凝秋便伸手過來輕握了她的手一下,輕聲說道:“這是聆歌大人的樓閣。”
“噢。”瑤華應了一聲,收回目光來繼續前行。
“這邊,這邊!”院中有個清越的女子的聲音在叫喚。
“嘿!”另一個嬌脆的聲音,緊接著聽得“啪”的一聲,隨即瑤華聽得耳邊一聲“砰”地一聲悶響,身側夜凝秋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重物撞得重心一個不穩,重重地跌倒在地。然後一個裹著紅綢的鞠球從夜凝秋的身上滾落在地,碌碌地滾開去好長一段路,方才緩緩停歇下來。
“夫人!”
“夜姐姐!”瑤華大聲失色,連忙蹲下身去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