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劍〈短篇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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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劍。劍柄烏黑,劍鞘也烏黑,就連劍鋒也是黯淡無光。
這是一口好劍,好一口殺人的劍。劍鋒本來是雪亮的,但啜飲過太多太多的鮮血之後,就漸漸失去了原來的色彩。那一抹黑,也許就是死而不僵的鬼魂凝聚而成的。
劍在“殺神”魏無傷的手裏。
“錚錚!”劍作龍吟,一絲若隱若現的殺意蠢蠢欲動。
“劍能認主?”魏無傷皺著眉,像劍鋒般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楚莫言的背影。
相比魏無傷的鋒芒畢露,楚莫言實在不像曾經也是一個劍客,至少……並不像是傳說中的那麼不可一世。
“劍本凶器,遇神殺神,遇佛誅佛,時日久了,便有靈性。從我學劍的那一天起,此劍便與我日夜相伴,從不離身。”楚莫言站在懸崖之巔,山風吹起,拂動著他陳舊而潔淨的灰色衣裳。
這位當年決斷江湖縱橫天下的“劍神”,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歲月像一把銼刀,磨平了他尖銳的棱角,眉宇之間,再也找尋不見當年殺伐的劍氣和淩厲的殺意。
“那又如何?”魏無傷嘴角上揚,滿麵譏屑之色,“你為了尋找到一個一往情深的枕邊人相伴終生,最終還是拋棄了它,就像那個女人為了自己的仇恨而把你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楚莫言臉上僵硬的肌肉突然不住抽搐,呈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
“其實那個女人並不愛你,委身於你,不過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為她至愛的男人和她的孩子報仇。”魏無傷的話語,字字誅心,“雖然你已經知道了真相,可是仍然無法拒絕。因為你對她付出了所有的真心,為了一個承諾,甘願成為她複仇的工具。”
“無論她是否真心待我,都是我的妻子,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楚莫言的身軀堅定如矗立在對麵懸崖上的那棵古鬆,“我既然答應了她,便義無反顧。”
“一言九鼎,一諾千金。今日的你依然還是當年大劍俠的模樣,可惜你手中已無劍。”魏無傷嘴角又掀起一絲充滿嘲諷的冷笑。
“此劍於三年前深埋地下,本不該出世。如今重見天日,必然嗜血。”
“嗜誰之血?”
“你!”楚莫言緩緩轉過身來,“你本非此劍主人,無法駕馭。”
“哦?”魏無傷冷眼瞧了瞧手中黑劍,“我讓你見識見識。”
“唰”地一聲,黑劍出鞘。
劍光閃處,一棵碗口粗細的鬆樹應手而倒,斷口處平整光滑,有如刀切。
“好劍!”魏無傷撫劍讚道。
“好快的手法。”楚莫言由衷讚歎。
“以你之劍,送你上路。”魏無傷翻腕一抖,挽起一朵黑色的劍花。
楚莫言麵無表情,淡如水的眼神卻泛起一絲悲哀之色。
決戰在即。
這一戰,無關高下。勝,則生;敗,則死。
黑色的劍光如同驚雷閃電,平地掠起,在魏無傷的獰笑聲中,吞吐著一條凶狠的蛇信子。冰冷的劍意在虛空中仿佛已凝結成霜,數片葉子飄落下來,立即向旁斜逸而出。
這是必殺的一劍,一劍封喉。
一道血箭衝天標起,在半空中驟然散開,綻放出一朵妖異的紅色花朵。
花瓣猶未落盡,魏無傷壯碩的身軀已轟然倒地。黑劍餘勢未歇,從他喉嚨裏疾穿而過,將他釘在泥土之中。
魏無傷的眼珠子像死魚一樣凸了出來,臉上充滿了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表情。直到這一刻,他都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劍是我,我便是劍。劍靈與我心中意念相連相通,他人強行使用此劍,必遭反噬。”楚莫言輕輕歎息一聲,慢慢的拔起了劍,一股至純至剛的內勁透過手臂,直達劍尖,迎風抖動間,黑劍化為齏粉,漸漸消散於無形。
楚莫言的心已死,江湖從此再無劍與“劍神”的傳說。但願人世間的欺騙和人心的險惡,也將隨著仇恨的終結而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前因
(一)
劍是英雄膽,亦是殺人鐵。
楚莫言六歲學劍,三年有小成,八年則大成。十五歲那年,他拜別了授業恩師,輕裘快馬,闖蕩江湖。
他一直不能忘記,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心情是如何的激動。對手是一群成名已久、令人聞之色變的江湖大盜,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孤身直闖賊營,隻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將群盜盡數殲滅,一戰成名。
此後,楚莫言每殺一個人,就會變得異常興奮。他一直都很享受那種感覺,每一次看見他的敵人倒在他的腳下,他的心裏就有一種舒暢的快意。
憑借手中那一把劍,他縱橫江湖叱吒風雲幾近三十年,贏得了“劍神”的美譽和世間人的敬仰,成為了每一個江湖子弟崇拜的偶像和超越的目標。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在萬千寵愛和歡呼聲中,楚莫言漸漸厭倦了這種生活。確切地說,他已厭倦了殺戮和紛爭。每個人的眼睛都隻看見了他高光時刻,卻看不到他孤獨、落寞的心。在午夜裏一個人獨自買醉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在晨昏中一個人踽踽獨行又是種什麼樣的心情?也許,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明白。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之;紅塵萬丈,唯願一人懂得。
楚莫言給劍賦予了生命和靈魂,劍成就了楚莫言的一世威名,卻也把他帶上了寂寞的巔峰。
站在人生的至高點,其實並不快樂,可笑世人卻總是爭先恐後地拚盡全力想要企及。
學劍的初衷,本是行俠仗義斬盡世間萬惡,誰曾想,到頭來反而成為了心的桎梏?
楚莫言決定終生不再用劍。
他用最烈至淳的好酒,仔仔細細地把劍擦洗了三遍,裝入黑色的匣子,挖地三尺,連同自己無人知曉的寂寞和憂傷,一起深深埋葬在了泥土裏。
(二)
指尖劃過流年,西子湖畔、楊柳岸邊,伊人紅裳入畫,公子白衣勝雪,邂逅於清風明月裏,彼此投下驚鴻一瞥,心中便已種下柔情無限。
一葉輕舟,隨波逐流,搗碎了倒映在湖麵上的月光,兩個緊緊貼在一起的影子,仿佛在水中搖曳。
“你知道嗎?我曾經無數次仰望過你的背影,卻連做夢都想不到居然會進入你的生命。”柳依依依偎在楚莫言寬厚溫暖的懷裏,語聲如夢裏呢喃。
楚莫言如水的目光深情地注視著柳依依,英俊的臉龐掛滿了幸福的笑意。他輾轉紅塵,尋尋覓覓,千百佳麗紛紛擦肩而過,唯有眼前這個女子,讓他怦然心動。如果他隻是一葉漂流的舟,她注定就是他停泊的岸。
“你的劍呢?”她溫柔的聲音似乎帶著點惋惜。
“我已經不需要劍。”楚莫言摟著柳依依的手臂微微一緊,生怕力氣輕了,這女子便將如夢境一般消失不見,“今生今世,有你足矣。”
“嗯!”柳依依把臉貼在楚莫言胸膛上,傾聽著他心跳的聲音,“無論你的手中有沒有劍,都是我心慕的大劍俠大英雄。”
“我帶你離開江湖,永遠不再回來。”
“唔!無論天涯還是海角,我都願意永遠伴隨。”
從那一天起,楚莫言在柳依依的陪伴下忘情田園,心如秋水,性比遠山。
世間依舊流傳著“劍神”的故事,江湖卻已漸漸遙遠。
生而為人,身不由己。遠離了江湖,也許並不能證明什麼,至少不能代表複仇和殺戮也已經停止了。
沒有人能夠預料,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該來的,始終會來,隻希望不要來得太早太快。
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來的比意料中的早了一些。
(三)
黃昏。
晚霞滿天,殘陽如血。
楚莫言背負著一個籮筐,一手拿著一把藥鋤,一手提著一隻活蹦亂跳的野兔,輕步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這幾日來,柳依依腰部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大早就去了深山老林裏采了一些草藥,回來的路上,又特意抓了這隻兔子,心想依依跟著我粗茶淡飯的過日子,也該給她好好補一補了。
山穀裏的數間疏籬屋舍遙遙在望,想起愛妻,楚莫言心裏湧起一絲甜蜜,張目望去,卻又微微皺起了眉頭。
往日的這個時候,山穀裏本應該炊煙嫋嫋,可是此刻,唯見山嵐輕霧縹緲浮動。
楚莫言心裏一沉,隱隱有些不安,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依依……”楚莫言還未踏入籬園,便已忍不住呼叫,“我回來了!”
在往常,柳依依總是會笑意盈盈的邁著碎步跑出來,為他解下身上的負重,卸下他的疲憊。然而這一次,他卻失望了!
楚莫言心裏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快步奔入屋中,突然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他沒有看見柳依依,卻看見了端端正正的擺放在幾上的黑色劍匣。劍匣打開著,裏麵空無一物。
自己在三年前親手埋葬的劍匣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劍呢?依依又去了何處?是不是已有仇人找上門來,擄走了她帶走了劍,留下空匣子示威?
楚莫言心裏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隨著一聲輕輕的歎息,柳依依施施然從裏屋掀簾而出,身上依舊穿著那條西子湖畔初見時的紅色裙裳,亮麗動人。
“你不必訝異,也無須驚慌。”柳依依溫柔一笑,“這劍匣子是我從你當年埋劍之處取回來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劍神”。”
“虛名早已束之高閣,此間隻有一個與世無爭的山野村夫。”
“隻要劍還在,你永遠都是。這是你的宿命,早已注定,無法改變。”
“劍呢?”
“劍在”殺神”魏無傷的手裏。”
“”殺神”魏無傷?”楚莫言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與他,有血海深仇。”柳依依緊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殺夫之恨,弑子之仇。”
“殺夫?弑子?”楚莫言仿佛突然失足掉進了千年寒潭,全身變得冰冷,“我豈非就站在你的麵前?相伴三載,又何來孩子?”
柳依依淒然一笑,潸然淚下:“在你之前,我本已是他人之婦,夫妻之間情深意重,生下一子,活潑可愛。奈何遭上天嫉妒,慘遭橫禍,被那殺人如麻的魏無傷奪去了性命。我僥幸逃脫,得高人指點,不惜千裏奔波尋找你的蹤跡。”
“為何找我?”
“此仇不報,何以為人?欲報此仇,非你莫屬。江湖上盡人皆知,”劍神”楚莫言為人俠義,古道熱腸,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心裏裝不下半點惡,答應過他人之事,縱然拚了自己性命,也必然會去做的。可惜我終是遲了一步,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埋劍歸隱,不問江湖是非。所以……我決定嫁你為妻,逼你重出江湖。借你之劍,以你之名,複我血仇,了我心願。”
“如此說來,三年夫妻之情,都是假的?這一切都隻是你的陰謀。”
“若有半點虛假,我又還有什麼顏麵留下來?”柳依依苦笑著歎道,“這三年來,我心裏一直充滿了糾結,你對我情深似海,我也貪婪著你對我的好,可是仇恨早已深入我的骨髓,每每想起我那可愛的孩子,便痛不欲生……”
“我已無劍,如何為你複仇?”
“劍是你的生命,你是劍的本身。劍就是你,你就是劍,一把藏在鞘裏的劍。”
“我若是不答應呢?”
“你一定會答應的。”柳依依嫣然一笑,“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仇恨就是你的仇恨。我把你的劍交給魏無傷,就是為了告訴他,我現在的丈夫是個一諾千金、鏟奸除惡的大英雄,他會為他的妻子報這血海深仇。為了你的妻子,你必須這麼做。”
楚莫言口瞪目呆,作聲不得。
“你不說話,便是答應了!這也是我臨死之前唯一的請求,隻求你念在夫妻的情分上,不要拒絕……”柳依依突然身子一晃,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依依……”楚莫言一聲驚呼,俯身扶住了她。
“莫言,原諒我……西湖相遇雖然是我刻意安排的,但托付終身的確出自真心。愛上你,我不後悔。隻是……我始終愧對於你,所以我已服下無藥可解的鴆毒,以死謝罪……”柳依依柔情似水的眼睛望著眼前這個傷心欲絕的男子,語聲漸漸變得微弱,“我將在三生石上刻下你的名字,帶著殘留的記憶尋找……今生未了情,來世必償還。”
楚莫言把柳依依緊擁入懷,心中疼痛莫名,淒然落淚。
今生緣分一斷,一切便都煙飛灰滅,不記前塵,即使來世相遇,誰又還記得起曾經誰是誰的誰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