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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9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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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大雪,窗欞邊積了厚厚一層雪。
    空氣中隱有暗香浮來。
    展眸望去隻見院中梅花淩然,寒梅覆雪香氣依舊。
    蕭忱看了許久梅花,隻覺得手腳都沒了熱氣兒,成了捂不熱的冰坨。
    “哎呦,殿下您這身子怎麼好吹冷風。”崔嬤嬤本是來送每日湯藥的,正巧看見這祖宗作踐自己。
    崔嬤嬤不由分說拿了厚重狐裘大氅給他披上,蕭忱抬手示意自己來。
    “殿下不是遞了折子要進京賀陛下千秋節嗎,合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陛下是心疼殿下的。”
    蕭忱垂眸,纖細修長的手指梳理著狐裘大氅垂下來的流蘇配飾。
    崔嬤嬤見狀也不再言語,看著他喝了藥才出去。
    ”咳咳。“蕭忱嗆了口風雪,他邁步到庭中,身子弱走的也慢,站定的時候肩頭已經有薄薄的一層銀霜。
    伸手折了寒梅一支攏在懷裏。
    這座溫泉行宮他住了五年,也做了五年的病秧子,頓覺無趣,突然就不想如某些人的意了。
    回京之事早已吩咐完畢,崔嬤嬤打理很快,出行就在三日後。
    溫泉行宮作為皇室行宮,從前先帝每年冬都會攜嬪妃來此,因此距離京都不遠也不近。因燕王身子不好回駕儀仗在路中走了十日才望見汴京的城關,此時距離明帝千秋節隻有半日。
    蕭忱靠著引枕假寐,連日趕路身體終歸是有些吃不消,腦袋昏昏沉沉,那些他不願意想起來的紛紛塞進腦海,攪得他難受欲嘔。
    簾外傳來一陣喧鬧,馬蹄聲如雷,急且近,人數不少。
    儀駕的馬受了驚,狂躁不止。
    陳釗隻能緊急勒了馬,車內難免顛簸。蕭忱扶著車壁壓下胸口那股淡淡的欲嘔之意,懨懨掀眼。
    幕簾被風吹的卷起,駿馬擦過嗬出的熱氣仿佛就在臉頰邊。馬上之人身量頗高,銀白輕鎧著身,身姿隨著駿馬行進起伏,文武袖擺動間暗紋若隱若現。
    那人側眸看來,蕭忱呼吸一滯。
    “方才驚了馬,殿下無礙吧。”陳釗很是緊張。
    蕭忱如夢初醒淡聲吩咐繼續走。
    暮鼓響過三聲,宮廷上了晚燈。
    皇帝問”燕王還沒到?“
    大太監汗如雨下,一個時辰皇帝便詢問了三遍。
    ”還沒,殿下身體許是吃不消路途辛苦便慢了些。“
    方才皇後的人輪番過來詢問,他都給打發了,隻是此時更漏已滿離開宴的時間近的不能再近了。
    ”罷了,先去吧。“
    眾臣都已經入席,見聖駕皆跪伏。
    王皇後今日盛裝頭頂鳳冠,雍容華貴,彎腰見禮。
    卻見皇帝自她麵前走過落座,抬手讓臣起身。
    王皇後臉上擠出一抹笑,端端正正的坐在皇帝身邊。
    太子的位子在皇帝的下首,還有一張桌案與之並列。
    王皇後眼神像淬了毒一般怨恨。
    皇帝餘光掃了皇後一眼便不再看,翹首以盼門口。
    眾人坐了有一盞茶的時間卻始終不見皇帝吩咐開宴,心裏正納悶。
    直到戌時鍾聲敲響,宮門層層傳信,皇帝的眼裏才閃過一絲光。
    “燕王為陛下賀壽!”
    極樂殿大門拉開,風雪湧入殿內,蕭忱就站在門外,背後是黑沉下來的天幕,正紛紛灑灑的落雪,麵前是燈火輝煌的極樂殿,蕭忱披著一件狐裘大氅,頭發用一指寬的布帶束起來,鳳眸微彎,唇角勾著一抹笑,晴光映雪般明朗。
    王皇後手中的酒盞哐當一聲摔落在地,四分八裂。
    太子眸光一亮“阿忱!”
    蕭忱對著皇帝行跪拜大禮“不孝子蕭忱恭祝父皇千秋萬歲。”
    皇帝激動連連,親自下去扶起燕王連聲道好。
    “見過母後。”再向王皇後行禮。
    王皇後側身,有些不自然“燕王起來吧。”
    蕭忱的位子安排在皇帝的左手邊,與太子平齊。
    蕭忱眸子動動,望向直起身殷切看向自己的胞兄,一陣咳意襲上喉嚨。咳的他撕心裂肺,麵上泛起一抹紅。
    蕭慎起身“你這身子還不見好嗎?怎麼咳的這般狠。”
    皇帝看他二人的眼神平淡溫和。
    “謝皇兄關心。”蕭忱稍稍避開觸碰,揚起一張漂亮宛若神詆的臉,笑意清淺“想是回京有父皇龍氣照耀,這病倒是比以前好多了。”
    王皇後的笑僵在臉上,袖袍下的指尖緊緊掐住手心。
    “京中氣候不同於溫泉山莊,燕王若有需求盡管提才是。”
    皇帝輕咳一聲打斷”好了,人齊了開宴吧。“
    蕭忱手捧著酒盞潤唇瓣,心不在焉。
    王皇後隻覺得瞧了一眼,心裏就彌漫起一股無言的恐慌,手腳冰涼渾身泛起冷汗。
    ”皇上,臣妾不勝酒力先下去寬衣了。“
    剛轉過花廊王皇後便驚慌焦急的抓住張嬤嬤。
    ”那個孽障回來了,他怎麼不死在溫泉行宮還回來做什!“
    ”想報複本宮?還是想奪走慎兒的太子之位!?“
    張嬤嬤瞧皇後越說越不得體,趕緊扶住皇後,沉聲對身後的小宮女道”皇後娘娘醉了,還不趕快回鳳儀宮準備。“
    待得身邊無人,張嬤嬤扶著皇後進了一處空曠無人的側殿。
    ”娘娘糊塗。燕王再如何也是從您肚子裏出來的孩子,母子連心,當初娘娘已經錯了一回。。。。。“
    王皇後冷眼打斷她的話”這個孩子從小就爭強好勝,與我不親。太子之位分明已定他卻要再生波瀾!這個賤種,這個賤種癡心妄想,拖著一幅病怏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歸西的身子,他還想坐上東宮乃至皇位嗎?!“
    張嬤嬤懇勸“燕王再如何也與娘娘是母子,與太子殿下是同胞兄弟。就算殿下坐上太子之位受益的也是您也是王家啊。”
    王皇後一把推開張嬤嬤,麵目猙獰“閉嘴!太子之位隻能是我兒的。他想都不要想!”
    見勸說無用,張嬤嬤隻好閉嘴,外麵眼線眾多,皇後再說出什麼狂悖之言被人聽去可就不好了。
    “奴婢扶娘娘回去吧。”
    小軒窗外,清冷月影將庭中竹影打在清瘦的人身上。蕭忱攏了攏披風,笑得嘲弄。原來自己的親娘一直是這麼看自己的,也是,一個能狠下心對自己親兒子下毒手的母親,他還對她抱有什麼期望,指望她有朝一日良心發現痛哭流涕悔恨不已嗎?
    可笑。
    崔嬤嬤尋過來,見他寂寥的背影,心裏歎了口氣。
    “殿下仔細著涼。”
    蕭忱目光落在樹枝上嗷嗷待哺的幼鳥。
    崔嬤嬤難過“宮內薄情人多,人情冷暖,殿下是傷了心。”
    太液池邊水波粼洵,水紋印在臉上身上,如沐月華。
    蕭忱不想回宴席便到這僻靜之處來,卻不曾想也有人想到此處。
    耳邊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太液池邊的道路就這一條,與來人是定要碰上的,不知這路如何想的鋪的甚是窄,對麵來人要讓難免會有接觸,他不喜歡旁人有接觸,便想著原路返回另尋道路。
    來人步伐甚是矯健,幾個呼吸間就已經轉過了遮掩視線的草木,俊容沐浴月華。
    蕭忱知道有人來卻不知來的是他。
    他換了衣裳不再是白日那般蕭冷肅殺的鎧甲,身量高大臉又生的俊,穿著滾邊瀾袍倒是平添了幾分儒雅,就是那雙桃花眼看過來時裏麵的火熱讓他無所適從。
    崔嬤嬤明顯也是認得的,笑嗬嗬的問安。
    “奴婢給小侯爺請安。”
    霍靖眼裏印著那道清瘦身影,笑意溫和。
    “一別多年,殿下可還安好。”
    “白日軍務在身擾了殿下儀駕,真是萬分抱歉。”他說著抱歉,卻沒有半分愧疚的語氣,灼灼視線快將他燒出一個洞。
    蕭忱深吸口氣努力壓下越跳越快的心髒。
    “小侯爺無意冒犯,本王自是不會追究。”
    後方追來一個小宮女叫住崔嬤嬤說是下麵人卸東西的時候打碎了寶物,讓她趕著去瞧瞧拿個主意。
    崔嬤嬤有些為難,正想吩咐二等女史去瞧,便見小侯爺上前一步。
    “本侯也是要去宮宴的,嬤嬤如果不放心殿下。不如由本侯帶過去?”
    崔嬤嬤本是不敢麻煩要拒絕,蕭忱卻先開了口。
    “嬤嬤去吧。”
    “長玹,送我便是。”蕭忱垂下眼睫,抖如蝴蝶振翅。
    崔嬤嬤匆匆離去,這片寂靜之地隻留下二人。
    霍靖似笑非笑“原以為殿下在聽完臣剖心之言以後厭惡臣,避臣如蛇蠍才不聲不響去了行宮五年之久,大有此生此世都不再相見的架勢。卻不曾想原來殿下還記得臣的字。”
    呼吸近在咫尺,懷裏手爐熏的手心發汗。
    “怎麼如今又舍得回來了。”四目相對。
    蕭忱招架不住偏首,色厲內荏“放肆!”
    “一別五年,殿下依舊隻會這一句。”
    蕭忱皮膚薄,臉被霍靖鉗住泛著薄薄的一層胭脂色。
    蕭忱惱怒掙開,捂著胸口咳嗽不停,脊背彎成一張弓。霍靖盯著他咳嗽不停的身子,袖子裏的手指蜷了蜷。
    “霍靖當初是我對你不起,我同你道歉。以後還是同從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吧。”
    霍靖心裏燃起一股無名火,揪著蕭忱的胳膊把人扯到懷裏,惡狠狠道“殿下輕輕揭過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
    “可惜我霍靖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
    太液池雖然僻靜但是今夜人多保不齊有人轉過來瞧見,他不敢賭。
    “鬆手。”
    嘶——
    脖子被咬了一口,痛的蕭忱渾身泛起冷汗。
    霍靖眼睛發紅,唇齒還帶著絲絲血跡,足見下口之狠厲。
    “五年了。”脖頸處的聲音悶悶,蕭忱眼睛掙得大大仿佛失去了焦點“蕭忱你沒有心。”
    回到宴會之上,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如果沒有大氅下脖頸處傳來的疼痛。
    他看著霍靖意氣風發同同僚吃酒說笑,看他有些醉的迷蒙眼神,看他搖搖晃晃起身同皇帝請辭。
    從頭到尾沒再給他一個眼神。
    蕭忱陡然一驚回過神對上皇帝擔憂的眼神。
    “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宣太醫來瞧瞧。”
    蕭忱捏著杯子展露笑容“兒臣無礙,兒臣祝父皇千秋萬歲。”
    宴席散已經快到亥時。
    今日吃了幾杯酒,酒氣上頭熏得他昏昏欲睡。
    蹬了鞋躺在榻上,腦中不自覺的反複響起霍靖的話。
    外麵下起了雪,和著綿綿鬆軟的雪聲,他入了夢境。
    “聽說皇後娘娘又嗬斥燕王了。”
    “娘娘對燕王真是嚴苛,對太子殿下就和藹很多。”
    小宮女的交談越來越遠。
    十二歲的蕭忱縮在假山洞中,懷裏是撕得破爛的花燈。他眼睛紅紅,越想越難過嗚嗚咽咽的抽泣起來。
    洞外邊有人踩響了枯枝,蕭忱捂住嘴放輕呼吸,戒備的盯著洞口。
    等了半天沒聽見有什麼動靜,便鬆了口氣,正要低頭看懷裏的花燈。
    一隻胳膊從洞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了進來。
    “捉住了!”
    蕭忱茫茫然被拖了出來,臉上身上都沾在灰塵,唯獨一雙眼睛呆滯著睜得大大的。他聽見少年掃興的嘖了一聲“還以為是隻兔子。”
    他轉動眼睛,眼前的少年比他要高半個頭,少年人的身量精瘦。桃花眼裏滿是百無聊賴,臉雖然沒張開頰邊還有些軟肉但不難看出很俊。穿著鬆竹綠的錦袍,嘴裏叼了根草。
    十三歲的霍靖。
    霍靖像是發現了什麼眼睛一亮往前一步,蹲下撿起掉在地上的花燈。
    “你做的?”
    沒人回答他,霍靖自顧自說話“做的還不錯撕了幹嘛。”
    ”哎你。“霍靖呼吸一滯,喃喃”跟兔子也差不多哦。“
    霍靖舉起花燈”別哭了,我給你修一下。“
    ”你會修?“蕭忱聲音嗡嗡。
    ”那肯定。。。。來跟我走。“
    歲月更替,寒來暑往。
    蕭忱已經十八了。
    朝中已經有言官說是要給二位皇子選妃,繁榮皇室。
    蕭忱坐在書案前,神遊天外。
    他還不想娶妻,前幾日父皇也問過他和皇兄,他是不想的可皇兄顯得很高興,母後便問皇兄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他便想是不是自己也同意選妃母後也會這麼高興的問他。
    於是他去找了霍靖,同他講自己心中所想,誰知道霍靖就惱了,半個月都不曾進宮來找他。
    啪嗒——
    蕭忱打了個抖,定神一看桌案上多了一包豌豆黃。
    霍靖抱著胳膊靠在窗欞邊,嘴裏咬著狗尾巴草,慵懶散漫。
    庭院裏的那顆梧桐高大繁茂,花香清淡悠長。清明時節快過了花都打著旋的往下落。
    霍靖的肩上都沾了一兩朵。
    蕭忱鬼使神差伸出手要幫他摘下,霍靖反應迅速抓住他的手腕,眼裏印出一抹雪白,眼神上移攝住他”做什麼。“
    ”肩膀上。“蕭忱撤出手,指指
    ”幹什麼勁那麼大。“
    霍靖彈掉肩膀上的花,再抬頭臉色一變,抓住他肩膀”蕭忱,你流血了!“
    拭了一把鼻子手上果不其然一抹紅。
    ”應該是天氣逐漸暖和了,體內燥鬱。不妨事。”
    “這段時日你倒是經常病,讓太醫看看。”
    蕭忱擺手去找帕子,一塊帶著梅香的帕子捂在了鼻子下。
    兩個人隔得很近,雖然一個窗內一個窗外,但是霍靖的上半身已經傾斜進來一隻手捏住肩膀控製住他。
    四目相對,心跳如鼓擂。
    霍靖驟然醒來,在黑暗中無言盯著床頂,胸膛急劇起伏,夢裏心動難抑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
    許久不曾夢到以前了,今日或許是見到了故人沉寂的心便又跳動起來了。
    他喝多了酒灼燒感從胃裏一路蔓延到喉嚨,他需要水。
    赤足下床,就算在暗無一燈的室內他依舊如履平地。
    對著壺口盡飲才勉強緩解燒心灼肺之感。從前他是從不這樣的,隻是五年前心緒煩亂吃多了烈酒壞了胃自此便落下了這個毛病。
    一瞬間福至心靈,霍靖拉開門天邊正泛著魚肚白。
    已經寅時了,牆外的更夫打了五更,天就要亮了。
    蕭忱實在不勝酒力,昨晚不過飲了三杯酒便睡到了巳時。
    崔嬤嬤領著小女使們進來伺候。
    “昨夜殿下醉酒回來便睡下了,奴婢也不敢擅自做主。現下已經備好了香湯。”
    蕭忱褪下外裳遞給崔嬤嬤,崔嬤嬤眼尖瞧見他脖子上的紅,大驚失色。
    “殿下,殿下。您脖子上是怎麼了?”
    蕭忱抬手捂住,一瞬間有些難堪,搪塞道”昨夜走在草木間想是招了什麼蟲,不礙事。“
    ”哎呀那怎麼成,快讓奴婢看看。“
    ”真沒事的嬤嬤。“蕭忱再三強調,拿起衣衫慌亂的衝進了浴房。
    出來的時候就見案幾上放著太醫院的白玉膏。
    咬著牙將霍靖罵了千萬遍。
    昨日宮宴見過燕王心緒起伏太大,王皇後便病了,一病不起,太醫進出坤寧殿已有三五天了。
    張嬤嬤伺候著,聽著王皇後病的昏沉說的那些囈語。
    太子來過,她不敢讓太子進來侍候,若是太子得知皇後做過的事,一切都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今年莊稼收成好又無天災,百姓家家戶戶都有餘糧。元宵燈會也就辦的爭奇鬥豔,十分盛大。年關國母病重宮內雖也放燈,卻沒有民間那般盛大,此次元宵皇帝開恩攜二位皇子登臨奉天樓與民同樂。
    蕭忱著件豆青寶象紋滾邊寬袖瀾袍,手裏掂著狐狸麵具。
    ”殿下不去嗎?“
    陳釗望著奉天樓上。
    “不去。”
    蕭忱把麵具扣在臉上,融入人潮。
    時辰到了,奉天樓上皇帝同太子一起出席,街上人潮湧動,蕭忱便和陳釗失散了。
    他沒想到人潮這麼龐大,他在其中像皮球一樣被擠來擠去,接連被觸碰心中湧起一股燥鬱。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準確的扣住他的肩膀,帶著他往人潮外擠去。
    手掌寬厚溫和,他知道了是誰。
    在燈火闌珊處停下,霍靖沒帶麵具,俊朗的臉半明半寐。
    心又開始急速跳動了。
    但是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
    元宵花車遊行到了這條小巷外,借著光,蕭忱才看清霍靖風塵仆仆的臉,以及那雙帶著水光的眼。
    是淚嗎?
    霍靖一把摟住他,摟的很緊。
    ”為什麼當年不告訴我。“
    蕭忱漸漸平靜下來”你都知道了。“
    ”如果。。。。如果你沒有挺過去。。。。。我該怎麼辦。“
    蕭忱眼中仿佛被血色彌漫又回到了那天,耳邊不由自主響起當年的所有的聲音。
    ”陛下,燕王所中之毒已有半年之久,唯有下猛藥才能保住性命。“
    ”能有幾成把握。“他聽見父皇問太醫令。
    ”不到三成。“
    那時他已經時常嘔血,麵如金紙。不肯再見霍靖,懇求父皇把他挪到溫泉行宮去,在行宮喝下了那碗藥。
    之後就是大片大片的血色從他的嘴裏湧出來,三天整整三天吃不下飯,連日高燒嘔血嘔到形銷骨立,渾身的疼痛讓他現在想起都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我怕。。。。挺不過來叫你空等。“聲音輕的風一吹就散了。
    蕭忱取下狐狸麵具扣在霍靖臉上”這麼大人了還哭鼻子,不好看。“
    ”你才是狐狸才是,我怎麼挑了這麼個麵具。“
    霍靖的頭在蕭忱懷裏蹭,抬起頭時唯有眼眶紅腫。
    ”跟我走。“
    ”作甚?“
    ”去我家吃酒釀。”
    蕭忱頂著霍靖他娘打趣的目光吃下了一整碗的酒釀。
    好甜。
    老侯爺三年前就走了,寧伯侯府就隻有霍靖同他母親在。
    “殿下吃了酒釀今年一整年便要交好運的。”霍夫人看他的目光和藹慈愛。
    “謝謝。”蕭忱有些恍惚。
    差不多戌時,霍夫人便推辭說自己困覺便先回去歇著。
    隻有二人在屋內,纏枝紋的燈罩裏火苗搖曳,銅首爐飄著淡淡香煙。幾日前大雪便停了,可天氣還是冷院子中的冰雪還未曾消融,月光一照一片晶亮。
    霍靖手撐著臉歪頭問他,眸中映著蕭忱瀲灩如春水的臉。
    “還要不要再來一碗。”
    蕭忱揉揉肚子,臉蛋紅撲撲“還可以嗎?”
    酒釀也捎帶點酒味,連吃三碗瞧這位就已經有點醉態了。
    “我故意問的。”霍靖摁他鼻頭“時候不早了,回房歇著?”
    三碗酒釀雖然不至於讓他醉倒但是也稍微影響到了他的思考。
    蕭忱木著臉遲鈍的點頭,嘴裏一邊嘟囔一邊往前走,腳沒邁過門檻身子晃蕩眼看便要摔倒,腰間橫梗了一隻遒勁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後背貼著溫熱的胸膛。
    霍靖低笑,打橫把人抱起來,穩穩當當走入夜色。
    蕭忱不願意躺下睡覺,非要站起來,眼睛盯著霍靖書案上的那盞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的兔子燈。
    ”兔子燈。“
    霍靖竟然有點羞恥,趕在他之前先一步拿到,藏在身後。
    蕭忱不滿意,指著他背在身後的手,邊說邊比劃。
    ”以前我也有一盞兔子燈的,它壞了修不好了,我放在宮裏的但是有一天就找不到了。”
    語氣落寞,之後一頭栽倒床上睡了過去。
    霍靖心裏酸澀把燈從身後拿出來,低聲自語。
    “不是,修好了。”
    蕭忱翻了個身,念叨著兔子燈。
    “還能修好嗎?”
    十二歲的蕭忱蹲在十三歲的霍靖旁邊看他捯飭。
    霍靖勉強把碎片粘在一起糊在骨架上“沒辦法,撕太碎了。”
    “算了,修好了也沒人要。”
    之後蕭忱都忘記了他把那盞破破爛爛的兔子燈放到哪裏去了,自然也就沒找到。
    ”今夜宮外好生熱鬧,漫天的彩燈。“
    ”可惜咱們不能親眼瞧瞧外麵的熱鬧,聽說陛下帶著太子和燕王一同上了奉天樓。。。。。。“
    王皇後立在窗邊。
    她大病一場,病愈後整個人削瘦一圈。
    神情木然魘住般嘀嘀咕咕。
    一晃陽春三月,往年多次請求帝王才肯開設的春狩,今年一反常態由陛下提出讓眾臣準備。
    開了春蕭忱的身子也不再那麼畏寒,皇帝自然也把他添在其中。
    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蕭忱在車中枯坐無味,便支起了車窗,就著林間斑駁的陽光看起了書。
    篤篤——
    霍靖驅馬在他身側,舉著手屈指敲響了車壁。
    蕭忱抬頭,笑問“怎麼了?”
    霍靖從懷裏掏出一包油紙包裹的點心遞進去。
    “豌豆黃。”
    方正澄黃的小糕點,躺在蕭忱白嫩的手心。
    “方才路過瞧路邊有賣的,雖然不比榮生堂的精致路上偶爾嚐嚐也可。”
    “你慢慢瞧,我去前邊。”
    霍靖今日伴駕,穿著褚紅箭袖騎裝,英姿勃發。
    蕭忱心想這樣好的兒郎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
    春狩圈地就在京郊七十裏地的圍獵場占地約有百畝。從前先帝酷愛狩獵,大肆圈地做圍獵場下榻之處也修建的富麗堂皇,先帝去世之後皇帝便廢止了其餘圈地隻留下這一處作為皇室狩獵的地方。
    皇帝同太子都換了騎裝,汴京不禁女子騎射春狩也有王公貴女隨同,便連皇後也是一身騎裝坐在馬上。
    望著廣袤的獵場,太子胸中激蕩。
    “今日兒臣定要獵下彩頭給父皇。”
    說罷便如離弦之箭紮入林中,東宮屬官浩浩蕩蕩跟在身後。
    “好春光,燕王要不要下場一試?”
    霍靖就在皇帝身旁,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依舊是灼熱的。
    蕭忱的餘光總是不自覺的落在他身上。
    皇帝驟然詢問,蕭忱收斂心神朝皇帝拱手。
    ”兒臣遵命。“
    蕭忱雖然身子弱卻不是不能騎射,相反他的騎術十分高超,崎嶇的坡路都如履平地。
    林中樹木高大,樹蓋濃鬱,就連陽光也隻能從縫隙中透進來。
    蕭忱勒馬,聽見草間婆娑隱有活物。
    張弓搭箭,箭矢將活物釘在地上,尾端的箭羽尤自顫動不停。
    蕭忱翻身下馬撥開草木便瞧見射中的是一隻灰毛野兔,正待彎腰拾起卻聽身後有破風之聲。他急速朝旁邊翻滾才堪堪躲過,胳膊被箭矢擦出血線,傷口附近的錦袍一片赤紅。
    驚愕的眼裏倒映著一抹靛藍。
    王皇後沒有放下弓,從箭囊裏抽出箭,上弦。
    ”就那麼恨我,恨不得讓我去死。“
    ”對!“王皇後的箭對準的是蕭忱的眼睛”一個死人是沒資格肖想至尊之位的。“
    胳膊上的傷口頗深血流不止,蕭忱的臉色也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眼中滿是嘲弄”我從來就不想坐上那個位子,是你自己疑心深重。“
    ”豎子狡辯。“
    箭已離弦,破風聲殺來。
    風馳電掣間,馬蹄聲奔踏如雷,從斜間衝出來一人一騎,直撞上王皇後的坐騎將她連人帶馬掀下的時候,另一道更快更響的破風聲殺來,對著他眼睛的那支箭就在離他瞳孔咫尺之距被截下。
    霍靖翻身下馬攬住蕭忱眼裏都是他胳膊上的血色。
    方才他跟隨皇帝身側見皇後獨自一人策馬往這個方向來,他心中便已警鈴大作。立刻打馬跟來,老天保佑差點兒他就又要失去蕭忱了。
    ”長玹。“蕭忱眼裏映著霍靖。
    王皇後被撞下馬疼的她五髒仿佛移了位子,掙紮起身咳出一口血來。伸手去夠不遠處的弓,摸索到四散的羽箭,再次上弦。
    這一次先沒入血肉的一支箭來自她身後,穿過了她的肩胛。
    她一頭栽倒在地上。
    是皇帝舉著弓射出了那一箭,而旁邊的馬上坐著神色僵硬的太子。
    一切都完了。
    ”兒啊。。。。。“
    她無聲張口。
    直到翌日,百官們才驚聞昨日圍獵皇後和燕王受了猛獸衝撞受了傷。
    自昨夜開始進出皇後帳中的太醫個個神色都不容樂觀。
    太子立在帳外,嘴唇幹裂,神色木然。
    皇帝一夜之間仿佛老了許多,鬢間都生出許多白發,神色蒼涼。
    ”阿忱當年嘔血是不是母後做的。“
    太子現在才理清楚一切,這一切給予他的衝擊是巨大的,是違背他的認知的。
    皇帝沉默。
    ”阿忱不也是母後的兒子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太子捂著臉痛哭,他從隻言片語之中也想得明白,無法自欺欺人。母後是為了他,為了他的太子之位,可是比起兄弟手足,太子之位又算得了什麼!
    “是我的錯。。。。”
    哀鳴如折翼的鳥。
    “不是你的錯,阿慎。是你母後同咱們一家走岔了。”
    蕭忱還未醒,並且起了燒渾身燒得滾燙。
    那箭矢上擦了藥不知是什麼,太醫院的太醫進進出出,苦澀的湯藥喂了一碗接一碗始終不見燒退,並且隨著時間流逝蕭忱的呼吸也開始困難,沒過多久纖瘦的胳膊發了狂似的去抓撓自己的身子,紅痕血色頃刻浮現在他白皙的皮膚上。
    霍靖使勁摁下蕭忱的胳膊,疾言厲色”還沒找出中的毒嗎?!“
    太醫被燕王方才的狂狀嚇住一時動彈不得,聽見寧伯侯怒聲才回過神來,磕磕巴巴”這毒太過古怪,臣臣一時探看不出來。。。。“
    ”啊!“蕭忱劇烈的掙紮起來,霍靖差點摁不住。
    蕭忱的眼睛猛然睜開,瞳孔渙散放大,瞳白被血色彌漫,狂狀駭人。
    ”守禹!“霍靖喚他。
    血淚從眼角滑落,蕭忱的神智不甚清明,駭人的眼睛機械轉動,像是在與什麼對抗俊秀的臉扭曲,他攬住霍靖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長玹啊,真的好疼,疼的好想死。
    張嬤嬤給皇後擦完身子,跪在床前磕了個頭。
    ”娘娘,奴婢有錯,沒按您的吩咐毀了這解藥。“
    張嬤嬤拭了把眼淚”奴婢怕娘娘會後悔。“
    帳內燈火昏暗,油燈噼啪爆了一下,張嬤嬤仿佛陷入了往日。
    ”從前在王府二位殿下都孝順娘娘,可是要說到最貼心的還是二殿下。那時候老太妃還在世陛下軍務繁忙又不在王府,老王妃便時時奚落娘娘,覺得娘娘出身低配不上陛下。娘娘終日憂懼纏綿病榻的時候都是殿下親嚐湯藥,每回奴婢進來都能看見殿下窩在腳踏上守著睡。娘娘那時候也是心疼這個孩子的不是嗎。怎麼一進宮有了權位之別就不是了。“
    ”二殿下所做的一切連奴婢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不是為了皇位,而是為了能被母親多注意一點。奴婢有罪,卻不願娘娘一錯再錯。“
    霍靖拖住蕭忱的頭緩緩放在枕頭上。
    方才太醫下了藥蕭忱此刻正昏睡著。
    太醫顫巍巍指著霍靖血流不止的胳膊。
    ”侯爺胳膊。。。。“
    霍靖不理,直道”解藥可有法子沒有。“
    ”看了箭矢上的藥漬同僚們試了許多副方子才有了頭緒,但是沒有人試過不知能不能。“
    ”拿來,我試。“
    張嬤嬤求見了皇帝交出解藥,隻有一個要求,就是求皇帝能從輕發落皇後,之後便觸了柱子救不回來了。
    “將此藥分兩幅,找人試過再給燕王服下。”
    太子掀簾進來,才短短一日,整個人便肉眼可見的削瘦。
    他扯住小太監的胳膊,看向皇帝。
    ”我試。“
    ”皇上!燕王退熱了!“大內監方才得的消息,馬不停蹄往皇帝這兒傳信,差點累的他接不上氣。
    皇帝豁然起身”哪裏來的藥。“
    ”是太醫們配置出來的,小侯爺親自試了藥,過了半個時辰無事才給殿下喂了。”
    太子立在原地,眼睛盯著皇帝越走越遠的背影不敢跟過去。
    皇帝不敢看病榻上的兒子,這種情形五年前他已經見過一次,不敢再見第二次。
    “你是好的。”皇帝拍拍霍靖肩膀。
    “可要什麼賞賜?”
    霍靖眼裏是床榻上的蕭忱“臣隻要殿下萬事順遂,福寧康健。”
    “朕貴為天子,坐擁四海。卻連這都辦不到。”
    雖是春日,外頭陽光和煦。
    霍靖卻分明覺得陛下蒼涼如秋日落葉。
    蕭忱意識混沌,無數畫麵在眼前閃爍。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小時候躲在梅園哭的自己。
    “為什麼母後不喜歡我。”小蕭忱哭得梨花帶雨。
    他說“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喜歡自己的。人生在世能有一兩個愛自己的人已經很足夠了。”
    小蕭忱睜著淚眼問他“那我呢?也有嗎?”
    他嘴邊笑意清淺溫和,回答“自然也有。”
    小蕭忱再問“在哪裏?為什麼現在不出來,如果我遇不到他,他還會等我嗎?”
    他說“會啊,他是個很執著的人。”
    我在等你。。。。
    蕭忱覺得有人在呼喚自己,但是意識仿佛有千斤重陷在泥潭裏掙脫不開。
    他在說什麼?
    小蕭忱對他擺手越跑越遠。
    又有人朝他走來,俊朗無雙的麵容,笑意吟吟的桃花眼,伸手攀了一支梅,朝他走來。
    滿京都再找不出第二個的風華。
    是霍靖啊。
    霍靖在等他。
    眼睫顫抖像瘦弱的蝴蝶第一次揮動翅膀般緩慢。
    失焦的眼神好半天才聚焦起來。
    霍靖憔悴的臉懸在他上方,眼裏的熱淚落在他眨動的眼皮上。
    又涼又燙。
    ”你又丟下我。“
    意外頻出的春狩結束了,反倒是朝堂又掀起了軒然大波。
    皇帝要廢後了。
    不過這些事同他們二人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又是一年清明,桐華觀。
    蕭忱環著手臂好整以暇,看麵前高大的男人跪伏在三清祖師像前,如同最虔誠的信徒一般。
    ”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嗎。“
    霍靖牽起他的手往外走”因為從前沒有想求的。“
    ”哦?“蕭忱纏他”現在有了?求了什麼?“
    霍靖立在桐華下,滿樹淡紫飄搖,清香悠遠,他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在蕭忱額上落下一吻。
    珍重又虔誠。
    “希望守禹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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