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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1、
胡苵漫不經心地走著,雨前的煩悶讓他憋了一肚子的無名火。
他展開一把潑墨扇毫無章法地亂扇一氣,非但沒帶來幾分涼意,反更添了心煩意亂。
當一隻油膩肮髒的手抓住胡苵的衣角時,胡苵的怒火升到了極致。
那是個披頭散發一身肮髒的乞丐,胡苵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腐爛的惡臭。
“找死啊,給爺滾開!”
看著白色的衣袍多了黑漆漆的手印,胡苵想給對方一腳,然而看著對方像癩痢狗一樣蜷縮著,為了不使自己的衣服更髒,也不願再降低自己的格調,胡苵忍住了怒火,管自己向前走。
“別……別走。”這聲音十分好聽,隻是說話的人特別虛弱。
若不是看到眼前的景象,胡苵還以為說話的是個偏偏貴公子。
當然,配著這個外形,胡苵實在無法提升對他的感覺。
“我…有東西要給你……”
胡苵覺得分外有趣,“你,一個乞丐,能給我什麼?”
對方的臉上滿是汙穢,看不出表情,但伸向懷中的手明顯一頓。
隨著對方的動作,胡苵心中莫名一抽,但很快就被自己忽略。
摸索了半天,對方從懷裏取出一個被帕子裹住的物體。
帕子是黃舊的,但能看出原先是高檔品。
而胡苵的視線卻凝聚在對方的手指上。
粗糙而烏黑的手一眼看不出什麼,但襯著帕子,胡苵分明看清了這人沒有指甲,顯然是被生生拔去。而手的黝黑也不是全然的汙漬,竟是燒焦後的痕跡!
胡苵心理倒抽口冷氣,覺得心髒幾乎停跳了半拍,很快又對自己說,怕什麼,估計這人以前偷東西被抓,被人懲罰了才這樣。
對方發現胡苵正盯著自己手看,胡亂把東西塞到胡苵手裏,把手隱到身後。
在被塞入東西的時候,胡苵分明感覺到對方的手碰到自己。
涼涼的,讓人難受,說不出來。
胡苵厭惡地瞥了對方一眼,毫不掩飾地把手在衣擺抹了幾下,心念,這衣服還真不得不洗了。
驀地發現對方看著自己。
這次胡苵看見對方的眼睛。
深深的痛和委屈。
胡苵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鋒利的爪子狠狠抓了一把,痛到想落淚。
該死的,著魔了嗎?這一個乞丐自己還要什麼態度對待?!胡苵對自己說。
“景……”那人發了個音,突然頓住,道:“爺,回去再看。”
胡苵還來不及問裏麵是什麼,為什麼給自己,那人已慌忙爬走。
不錯,那是個不會走路的乞丐。
看著對方的背影,胡苵似乎聽到心裏傳出個聲音:不要讓他走!
想追上去,卻發現周圍有些路人已好奇地看著自己。
胡苵想,自己堂堂兵部侍郎的公子,可別被人家傳出什麼不好聽的話。
再次瞥了眼對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寂寞到悲哀,深沉到絕望。
胡苵斷然回府。
2、
胡府並不奢華,卻夠精致。
要回自己的起居處,還要穿過一個花園。
此時夏花錦簇,蝴蝶翩飛。
胡苵鎖眉,一臉厭惡地躲閃著迎麵而來的蝴蝶。
胡苵很厭惡蝴蝶。
這話聽著可笑,卻的確如此。
每次想到蝴蝶這兩個字,他就難受、不痛快。
而蝴蝶的翅膀上全是鱗粉,捏著滑膩膩的,讓他渾身雞皮疙瘩都能起來。
最可笑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叫什麼不行,非得叫胡苵。
一個大男人,這名字說出去都要被人笑話。
不過還好,目前還沒人笑話他。
今天是胡苵第一次出門。
確切的說,是他恢複以後第一次出門。
先前生了怪病,什麼也不記得。
偏偏隻念著蝴蝶二字,念到、固執到可怕。
朦朧中隻知道這個。
家人告訴他,原來自己就叫“胡苵”。
真是見鬼!
現在想想,若當時連名字也忘得一幹二淨,是不是能換個正常的名字?
沒有友人看望自己,自己以前的社交真的糟糕到這個地步?
身邊隻有一個啞巴丫鬟照顧自己。
還有便是偶爾來看自己的大夫。
而自己的父親隻是偶爾來看看自己,交待點事情。冷淡到不似父子。胡苵也很厭惡胡侍郎,甚至不想看到他,而胡侍郎甚至不讓胡苵出門。
胡苵想,自己大概被幽靜了。
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被關在這個宅子多久。
隻覺得脾氣越來越暴躁,感覺外麵有什麼在召喚自己,亦或等待自己。
今日胡苵便找了個空子溜了出去。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子,都沒人發現胡大公子出去過。
3、
胡苵取出那個東西,丟在桌上。
他自嘲的想想,自己還真把這玩藝拿回來了,不知道裏麵是什麼鬼東西。
把包在外麵的髒帕子扯掉,丟在地上。
看著裏麵的東西,胡苵哭笑不得——還是一塊帕子包裹。
一樣的麵料,一樣是上品的帕子。
或許因為包在裏麵,顯得異常地幹淨,一眼能斷定這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更不是一個乞丐用得起的。
胡苵眯著眼,開始懷疑——這乞丐到底是什麼人。
方方正正的,很薄,掂起來幾乎沒什麼重量。
胡苵取下了帕子,聞到淡淡的幽香。
好熟悉的味道,熟悉到想落淚。莫名的。
裏麵是封信,而胡苵隻是把信先放桌子上。
他把手裏的帕子展開,素白的帕子一角,是不桀而大氣的字。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詞句後寫著“景山”。
胡苵愣在那裏,這分明是自己的字。
他覺得自己的手在抖,無緣由的。
彎腰撿起被自己丟在地上的帕子。
握在手裏,能聞到上麵難掩的腐臭味。
依舊是帕子的一角,那是一行整潔而娟秀的字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兩個合在一起,便是眾人皆知的《青玉案》。
然而在看到這個詞句後的名字時候,胡苵覺得整個人似被雷劈中。
娟秀而靈動的字——“蝴蝶”。
胡苵覺得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喧囂著、呐喊著要得到釋放。
頭痛到腦袋幾乎要炸裂。
他僵硬地把頭轉向桌子上的那封信。
被檀香熏過的信封,至今還存著幽香。
信封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字。
胡苵聽到心裏有兩個聲音——“打開它,快打開它!”
——“不,千萬別看,你承受不了的!”
4、
那帶著痛和委屈的眼睛浮現在腦海。
“景山,快看啊。”誰?是誰的聲音?
外麵傳來吵鬧聲,雜亂的腳步朝向這裏。
但外界一切的聲音都傳不到胡苵的耳朵。
胡苵的靈魂似乎被手上的信吸走。
開啟了信封,飄出了輕巧的東西。
五彩斑斕。
胡苵用手去接——是蝴蝶的翅膀。
風輕輕吹來,翅膀脆在空氣中,被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蝴蝶……”
胡苵輕輕念了一聲,眼前一黑,人向後倒下。
額角重重地磕在桌角,血液緩緩流過眉毛,抹平了一直緊蹙的眉頭。
5、
原來沒有胡苵。
有的隻是蝴蝶。
胡家公子姓胡名嶽,字景山。
醉夢閣小倌無姓無字,花名蝴蝶。
城裏誰不知胡公子年少有為,溫文爾雅,卻不愛女兒愛兒郎?
城裏誰不知蝴蝶公子一笑百媚,能歌善舞,卻賣藝不賣身,一顆心隻許給胡公子?
誰都以為胡公子隻是一時興起。
誰都以為蝴蝶公子隻是逢場作戲。
卻不知,他們早已許了海誓,約了山盟!
當年花團錦簇彩蝶翩飛中,他們便錯捆了紅線。
兵部侍郎的獨子要娶小倌?!
這不是給天下人看笑話?
胡侍郎震怒。
勸不得。
打不得。
胡侍郎心一橫,決意除去蝴蝶。
發現事情不對,胡嶽約了蝴蝶夜半時城門相見。
他們選擇了最愚蠢卻也是唯一的辦法——私奔。
直到四更,還不見蝴蝶。
胡嶽覺得極度不安,尋到了蝴蝶的房前。
淡淡的血腥味散在房內,房中空無一人。
發瘋般地尋遍了城的每個角落,直到……
推開陳舊的柴門。
胡嶽想,自己在噩夢裏,眼前的是幻覺。
美麗的少年衣不遮體的倒在地上。
原先素潔的身子沾滿穢物。
原先巧笑倩兮的臉被劃地血肉模糊。
原先能奏出仙樂的十根青蔥般的手指被生生拔去指甲,柔夷般的雙手被殘忍地炮烙。
而雙腳被斬斷。
蝴蝶,再也不能翩飛了。
胡嶽不敢去觸碰眼前的人,他害怕,一碰,眼前的蝴蝶便碎了,再也找不到了。
蝴蝶的嘴角是凝固的血跡,胡嶽顫抖地把手伸過去——氣息全無。
胡侍郎隨後而至。
看著眼前的場景,倒抽口冷氣——沒想到雇的人下手這麼惡毒。
也罷,至少自己的兒子能回來了。
胡侍郎上前欲喚跪坐在地上的胡嶽,卻發現他早已暈過去不省人事。
喚家丁把胡嶽帶回去。
再看看倒在地上的蝴蝶。
微不可測的氣息。
看著蝴蝶麵目全非的樣子,胡侍郎叫人準備了點銀兩,送去大夫那裏治療,作為補償以後找個遠點的地方安頓他,想必他也不會再回來找胡嶽了。
胡嶽醒了,把自己的魂丟在了那個夜裏。
蝴蝶。蝴蝶。
胡嶽隻會喚這個名字。
於是胡嶽變成了胡苵,脾氣暴躁被關在家中靜養的胡苵。
而在醫館裏沒了蹤影的蝴蝶,便消逝在茫茫人海中。
6、
“公子,這是你的帕子吧。”
“嗯,謝謝。”
“在下胡嶽,字景山。敢問公子的姓字?”
“我叫蝴蝶。”
“景山,你何必如此?我們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能,這輩子,我的妻子就蝴蝶一個!”
“這《青玉案》你抄半闕,我抄半闕,作個我們的海誓山盟。”
“蝴蝶,蝴蝶。我的蝴蝶。便是下了黃泉你也在我心上。”
7、
“胡侍郎的公子阿,不是病了,是瘋了。”
“怎麼可能,當初那蝴蝶公子去了,他不還沒事?”
“我也不清楚,但說他這次舉了把刀,連他爹——胡侍郎都要砍,還有阿……”
“哎,哎,你看那……”
“看什麼啊,我還沒說完……咦,那不就是胡公子嗎?”
“他……他尋這些乞丐幹嗎?也不嫌髒。”
“所以他瘋了阿,你看,他嘴裏還念念有詞的。”
8、
“蝴蝶。我的蝴蝶在哪裏?”
9、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欲回首,伊人不複。
人間最悲哀的便是海誓山盟已成空。
10、
蝴蝶。
我的蝴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