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覆了層濾鏡，變得模糊不清。
    鳳忘記了他的臉。隻記得他撫摸自己額頭那粗糙的觸感。他的手因長時間勞作已經變形。摸上自己時的感覺，宛如在蹭一支腐爛的樹枝。
    他快死了。
    這一路鳳經曆過許多死，如今終於輪到他了。
    他用最後的手勁摸上鳳的臉，對他說：“好孩子，我要死了。班子就交給你。別讓它散了。”
    鳳記得自己是怎麼答應他的。
    “我一定會把班子帶好。”
    可最後，班子還是散了。
    會唱戲的隻剩下自己。
    大家都死了。
    唯有自己活了下來。
    ……
    鳳台旁已聚集了太多人。龍女的演出即將開始。
    此時的鳳台已大變樣。它周圍豎起一圈又一圈的座位，很難想象它們是怎樣藏在柱子裏的。鳳台旁的淺水區豎立起更多臨時座位台。這些台子設計頗具特色，是一朵朵金蓮的形狀。金蓮座位很矮，可以說基本用肉眼看不到。於是，壞心眼的主辦方就用了實況轉播的方法。
    他們用無人機在辦公吊起畫卷，每個畫卷上都有實時影像，可謂準備充分。
    杜克起初因為好奇，先租了個金蓮漂著玩。玩了一會兒，他就膩了，說，“老大，我們去vip席。”
    沒得到回音。
    杜克表示習慣了。他老大似乎和大嫂吵了架。那天之後就總是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麼。過的那叫一個沒眼看。
    白天去跟一個師父學武，晚上壓根就找不到。
    真可怕。
    好在阿斯爾還是站起來。他一頷首，杜克懂了。兩人一同去了vip區。
    vip區就是鳳台上的舞台。
    他們要先坐金蓮到鳳台底下，再通過鳳台內的電梯上去。順帶一提，這個電梯玻璃還是透明的。順著電梯向上，親眼見證底下人是如何變得渺小，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看台上坐了不少人。能坐在這兒的都非富即貴。這些人端著架子，正襟危坐在位子上。不像是看表演，反而像在開會。
    杜克不由地笑出聲。
    而阿斯爾一言不發地坐在了位上。
    杜克小聲問道，“老大，誰惹你生氣了？”
    理所當然的，他沒有得到回複。
    “尊敬的客人們。祭祀還有五分鍾開始。請各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不要隨意走動。祭祀開始後，所有通道都將關閉。”
    “五分鍾能準備個什麼？”杜克認為這個提醒約等於沒有價值。
    五分鍾甚至上廁所排個隊都不夠。
    杜克一邊想著，一邊拿出自己光腦，給大哥拍了張現場照。
    叮——
    風鈴的聲音？
    叮——
    因這若有若無的鈴聲，看台上的人們都收斂了聲音。
    “吉日兮辰良——”
    婉轉又淒苦的歌聲自雲中而來。鳳台旁的鼓手一同敲擊鼓麵。
    咚。
    “穆將愉兮上皇。”
    咚。
    “撫長劍兮玉珥——”
    咚咚。
    “璆鏘鳴兮琳——琅——”
    海上回音，不絕於耳。獻祭之聲敲響鍾鼓，作金石聲。江流宛轉，響遏行雲。鳳台上鍾鼓振振，如見四海奔流。其中弦音繞梁，似遊魚隨海回瀾。
    祭祀剛開始，就令人震撼。
    一張亙古的畫卷在人們麵前徐徐展開。
    忽然，龍首從雲中伸出。海麵升騰起雲霧。遊龍騰雲駕霧，霎時落在台上。龍形漸消，一顆明珠盎然升起。
    龍女戴著龍珠立於鳳台上。錦衣水袖，身姿搖曳。
    龍女踏著舞步，繼續歌唱。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舞姿婀娜又不失仙氣，歌聲優美又不失浩蕩。形有龍身之姿，意有千軍之勢。金蓮隻為襯托雲霧，將人引入仙境。仙境之上，太古之音。幽幽之舞，敬神隕行。
    當龍再現人世，滄海為之澎湃。海浪滔天而起，助龍飛天。一朵朵金蓮隨龍而上，觀者無不翹首以盼，伸手等待龍神恩賜。
    待金蓮快落在手上時，大海又是一陣浪潮。
    浪潮差點掀翻遊客的金蓮座。尖叫聲壓過鼓聲。
    這場祭祀被擾亂了。
    龍卷憑空而起。將金蓮全都卷了進去。而鳳台上的席位在風中劇烈搖擺，搖搖欲墜。
    半空的畫卷早已墜落。一條又一條固定繩索斷裂，發出巨大的響聲。
    “又怎麼了？！”杜克在風中大喊。海浪打在他嘴裏，一股鹹味。
    阿斯爾抓著圍欄，抬頭向鳳台中央看去。
    龍女淡然地站在那兒。眼裏滿是淡漠。胸前的龍珠仍舊一閃一閃，發著亮光。
    天空變得昏暗。無數陰雲擋住了太陽。天上下起暴雨。就跟阿斯爾到來的那天一樣。
    不同的是，鳳台旁多了幾道龍卷風。龍卷風四處肆虐，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一個人飛在空中。他有一張英俊的臉。可他眼裏的寒意令那張臉變得陰森。他對龍女說：“好久不見啊。然後，再也不見。”
    一道巨大的龍卷從天而降。巨大的衝擊力霎時摧毀鳳台的主要支柱。沒了支柱，牽著鳳台的鎖鏈迅速崩裂。它們挽救不了鳳台。那座恢宏的舞台在刹那間倒塌。
    龍女隨鳳台墜落。嵌有龍珠的項鏈被勁風撕扯，最後飛到男人的手上。
    男人麵露笑意，可不一會兒，他的笑就僵在臉上。
    而龍女在墜海的最後，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
    “啊啊啊啊！”慌亂中，人類是很難看清東西的。他們隻會下意識抓住離自己最近的。
    杜克就是其中一份子。他在空中亂抓，大喊，“救命啊！”
    可誰也沒有救他，大家都自顧不暇。杜克努力睜開眼，尋找自己的老大。
    找到了。
    然而阿斯爾正緊緊盯著鳳台，絲毫不顧及自己正在墜落。
    “老大！”
    一張嘴，就被風卷了進去。杜克被卷得頭暈目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隻能眼睜睜看著阿斯爾離自己越來越遠。
    阿斯爾聽到了杜克的呼喊。他沒有理會。有一次經驗的他不會驚慌失措。
    鳳台和遊輪不同。它畢竟在近海域。男人的目標是龍珠，而不是他們這些遊客。因此，阿斯爾並沒有受到多嚴重的傷害。
    他冷眼看著男人切斷鳳台，直至男人變臉。
    龍珠被對方捏得粉碎。“很好。竟然敢騙我？！”
    風雨更為猛烈。
    阿斯爾深吸一口氣，把頭埋入海裏。他借著柱子在海中移動。方向，正是龍女墜落的地方。
    沒有了龍珠。他要怎麼在茫茫大海裏找人？
    阿斯爾憋著一股氣。他在洛街學會了遊泳，但遊泳隻是讓他在海裏多掙紮一會兒而已。
    他睜大雙眼。風浪引發一個個漩渦，衝亂阿斯爾的位置。他就憑著掉入海中的各個東西調整方向。
    然後他看到了，在海裏同樣掙紮的龍女。對方淡藍的發色快與海水融為一體。用來表演的長袖成為障礙。它們和海裏的雜草勾結，將龍女緊緊纏繞。
    而龍女僅僅是用手撥弄它們，幾乎毫無用處。
    是沒有力氣了嗎？
    阿斯爾又借力往前遊了一把。
    看到他遊過來，龍女顯得既震驚又了然。在海裏，眼裏的金色更是璀璨奪目。
    阿斯爾抓住龍女的手，這隻是讓他們待在一起。他用爪子切斷困擾龍女的海草和長袖。
    浪潮一波接一波。它們如奔跑的羚羊，隻要在它們前行的道路上，就會被衝得七零八碎。身體根本無法控製。阿斯爾緊緊抱著龍女，他的尾巴早被放出來了，捆在龍女腰上，不讓他們被衝散。
    他的力氣正不斷流逝。不過比起力氣流逝更可怕的是，他的氧氣也在迅速流失。
    後來，阿斯爾憋不住了。他張開嘴，吐出一串水泡。
    他的視線越發模糊。可他眼裏的金色卻更為明亮。
    溫柔的觸感從嘴唇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救命的氧氣。
    龍女反抓住他的手，周圍水流得到了某種牽引，不再成為他們的阻礙。水流變得平緩。
    它們緩慢推著二人，最終把他們推到了一個島上。
    露出海麵後，阿斯爾直接張開嘴呼吸。他一手撥開黏在嘴上的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觸手，尾巴卻將旁邊人絞得更緊。
    “可以放開了吧，很疼的哎。”龍女終於開口。聲音卻和鳳一樣。
    不光是聲音。龍女的麵紗早已被海水卷走。麵紗後的臉，也和鳳一模一樣。
    這已經不是可以用雙胞胎可以解釋的程度。
    鳳輕笑道，“什麼時候發現的？”
    阿斯爾終於把臉上的髒東西清理完。“從一開始。”
    出現一張能看清的臉，是偶然。
    同時出現兩張的概率呢？
    阿斯爾從一開始就知道鳳就是龍，龍就是鳳。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
    “你的頭發是怎麼回事？”
    鳳的頭發原本是如火的紅，現在則是如水的淡藍色。
    鳳抓了下自己的頭發，“它啊，染的。”
    他從海灘上爬起來。“走吧。我來帶路。”
    “去哪裏？”
    “還用說嗎。”
    鳳朝阿斯爾笑了笑。
    “龍帝之墓。”
    “龍珠不要了嗎？”
    “那顆是假的。根本不存在什麼龍珠。”
    鳳又強調了一次。“從一開始，洛街就沒有龍珠。”

    作者閑話：

    祭祀唱的歌是《九歌·東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