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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四百八十五年,南北兩朝沿淮河對峙,北朝是大魏太和九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
    清晨的太陽亮麗光鮮照進平成宮裏太和殿,宮人們腳不沾地的忙進忙出,準備著晚上的內廷“別歲宴”。
    太皇太後馮氏正單衣薄縷,一臉春色斜倚在寢殿炕上,雙目癡癡地望著對麵年青畫師在認真地畫著自己的丹青畫像,不時畫幾筆,再不時看看她。她期望與那個英俊雄健男子四目相對,而畫師似乎隻專注於手中的畫筆,從未與她期待的目光相觸遇。
    馮氏從太和初年二度臨朝聽政後,恢複了諸多中原農耕傳統習俗,其中的一個便是辭舊日迎新年。就是依照漢人酒食相邀的過年舊俗,宣邀平城裏所有三品以上內命婦和侯爵以上外命婦在除夕這一夜到太和殿共進除夕宴席,俗稱“別歲。”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日她額外宣了丹陽王劉昶的世子劉承緒一個男丁,讓他跟隨母親平陽大長公主一起來赴宴。
    馮氏眼睛盯著畫師,心中春波蕩漾,正色對大長秋抱嶷說:“明慧年年都推事不肯來,皆因洛兒與承緒婚事懸而不決,不想忤逆我主動退親,亦不敢冒犯皇帝續了姻緣,這個惡人如果孤不做便無人能破了這層窗戶紙。皇帝明日新歲袞冕朝饗,為近二百載五胡天子頭一遭,拓跋鮮卑生番掌天子纛,為籠絡士族心,以守護周禮為己任,豈可做那言而無信之事。”
    “你親自去皇信堂宣諭:皇帝長成,元子健碩,孤年邁矣,趁著身子好該享些清福,省去政事繁雜。自禁殿中避厄百日乃無稽之談,孤明日親臨朝正,皇帝明日袞冕朝饗,無大事孤隻逢初一臨朝。你再親自去一趟丹陽王府,用孤宮輦接平陽大長公主及世子進宮別歲,與洛兒相看,不能讓百官命婦以為,公主賴婚是孤縱容。”
    輕描淡寫幾句話,將公主拓跋洛再一次推到絕境。
    抱嶷:“雖說這一月安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是避百日為好。”
    馮氏:“弘農王達奚氏闔家俱擅卜筮,達奚遵頂下王諶再任祠部長,不會錯我,不必狐疑。明日朝政順陽侯無我,怕是難堪。”
    馮氏看著畫師,心裏甜甜罵了句:“書呆子。”對準備離去的抱嶷接著吩咐:“特別恩賜平陸侯母親入宮別歲,欽天監報午後變天,恐下雪路滑,賜軒軺直抵太和殿。”
    抱嶷來到外廊,解下身上的玉佩,問:“誰去芙蓉殿報信?”
    小黃門個個麵麵相覷為難狀,劉騰上前一步說道:“小的不怕打。”
    抱嶷手一伸,劉騰接過玉佩,交給宮小劉思逸:“且替我先收著,別打壞了,大長秋的東西老值錢了。”跑步衝出殿外就摔了個大馬趴,眾人一陣大笑中,劉騰爬起來頭也不回,身上也不拍,直往芙蓉殿奔去,路上見四下無人,迅即用嘴撕開了一隻袖子。
    芙蓉殿外大叫:“公主殿下,小的是太和殿的,有要緊話稟報。”又是一個大馬趴摔進殿中。
    公主拓跋洛惡狠狠盯著他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說道:“大長秋著小的來稟告殿下早知曉,太皇太後派了輦接平陽大長公主攜世子進宮赴宴別歲。”說完索性褪除衣襟露出上身趴在地上。
    拓跋洛問:“這是做甚?”
    劉騰:“小的準備好給殿下打一頓,能不能看在小的摔了兩跤的份上,殿下輕輕打幾鞭子就算了。”
    拓跋洛問:“剛剛是摔了兩跤?”
    劉騰:“小的聽到要來芙蓉殿,嚇得在太和殿門口就摔了一跤。”指指袖子上的破口。拓跋洛和芙蓉殿裏的人都笑了,公主問:“抱嶷為何不親自來?吾可是從來沒有打過他。”
    劉騰說道:“大長秋要去皇信堂稟告陛下,太皇太後自明日起無大事隻逢初一臨朝。”看著拓跋洛的臉色下沉,硬著頭皮接著說:“太皇太後著大長秋親自去丹陽王府接大長公主殿下與世子。”
    聲音越來越小,拓跋洛也明白了,“今兒過年,不打你,吾要修心修手,修些福分。”
    劉騰坐在地上沒動:“小的知道殿下心裏憋著火,還是打小的一頓出出氣吧。”
    拓跋洛:“滾。”
    劉騰拉好衣襟爬起來一瘸一拐迅速離開,看著他的腳,拓跋洛有了對策。劉騰摸到宮牆角,方才坐在地上理理衣裳、靴子,見四下裏無人,大搖大擺走了。
    西昭陽殿前殿裏,皇帝拓跋宏由散騎常侍拓跋遙、今晚當值的著作郞成淹陪同閱覽蔣少遊送來的圖畫。“南郊祭天的法服製成前後兩圖,禦輦車製成前後左右四圖,一應仿了漢製,顏色轎、輦、蓋皆改黑為紫色,今呈禦覽。陛下有甚改動,臣再畫了送來。”
    皇帝問:“太皇太後看過了麼?”
    蔣少遊:“已經看過,並無修改。”
    皇帝:“朕也不懂器械營造,先造了再試吧,若有不妥再改造。你的才能有目共睹,新官服樣式、顏色、麵料胡漢臣僚都看圖無異議,冕服亦頗得朕心。”
    蔣少遊得意起來:“得陛下器重,著臣與丹陽王共同商討改革朝儀,臣依據遺留的魏晉舊籍,丹陽王根據南朝晉宋沿襲的典製,各執己見互不相讓商榷整整六年,臣亦畫了六年,終於折服,改胡服為漢服。臣親自求平陸侯畫了服飾,不僅群僚沒有異議,就是最刺頭的四貴也沒有言語。送去太和殿,太皇太後不僅喜愛官家新冕服,也迷上了平陸侯的丹青,日日宣入太和殿做畫。”
    皇帝看了一眼張整,張整卻回避開了拓跋宏的目光。成淹插了一句揶揄:“蔣少遊睥睨天下的倨傲大才,終也折服,實屬不易。”
    蔣少遊看了一眼張整,又看了一眼成淹,接著說下去,“成大人謬讚。隻是事關大魏禮儀體製,既要承襲秦漢,又要兼顧魏晉,使命所在不得不斟酌慎重,不是對王爺學問有置喙。”
    成淹說道:“你雖自詡大才,博學而雜,難敵王爺貴而精。北方雖是天下正統所在,自永嘉大亂由胡人輪流主宰一百四十載才歸於大魏,都城由洛陽到長安,由長安到鄴城,到龍城、中山、廣固、統萬。晉室連子孫都保不齊,何況典籍?自然是衣冠南渡的東晉皇室齊整,宋取代晉,齊取代宋皆未起戰火,故而典籍一脈相承在建康。”
    見他麵色不以為然,“爾不忿也不成,爾以平齊戶留寄平城,傭書為業所倚仗亦是南學,不過有些能畫刻的機巧,又略讀了幾本北學典籍。由高聰而得高允賞識,攀上李思衝拐三彎的姻親,鉗耳遇力薦,勉強摘了庶民,得以吏門起家將作監六品甄官令。忘乎所以敢跟王爺各執己見,商榷?拉攏高聰、高閭、李彪幾位寒微自學生互不相讓狡辯六年,還不是輸的心服口服。”
    蔣少遊沒有接成淹的話,對著皇帝說:“四月西郊祭天中斷十五載,陛下登基後頭一回親祭,乃有魏以來前所未有大祭祀,國之要務,祭祀與戎爾。自秋以來,太常卿空缺,臣擬自薦助祭,陛下以為如何?”
    殿內眾人聞言俱驚,蔣少遊狂妄如此,意欲一步登天。張整正準備喝斥,成淹擺了擺手,張整會意,便退後一步,將皇帝身旁的位置空給了成淹。
    成淹上前指著蔣少遊,正色道:“太常卿掌天子祭祀,有魏以來,天子尤重祭祀,太常寺上至太常卿,末至園邑令,莫不論流品,皆當世名士。汝為雲中郡兵戶,竟妄想染指天子祭祀,你當天下門地閥閱都是擺設麼?”
    蔣少遊猶自嘴硬:“陛下見諒,臣的想法僭越了成淹的門地、流品成規。自九品官人法以來,天下仕途被世族壟斷,高門大戶相互通婚,彼此親戚。致使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堵塞朝廷用人之路,士族無能亦可屍位素餐,忝居高位,吏門才能兼備者最高止於五品,久不公矣。崔浩已故多年,尚且死守他的悖論,天子掌天下公正,取才當以能者居其位,而不以出身授官品。”
    見成淹怒目圓睜,恐兩人撕打起來,拓跋遙打岔道:“太和殿已有了人選,二位不必爭執。”
    蔣少遊再生一計:“丹陽王說自他父親起,南朝便設了宮廷畫師,專為帝後及皇子公主畫丹青,每年一幅,記錄皇子帝姬成長。到了他弟弟時則每逢皇家盛事都會由畫師現場做畫,與起居錄同為留存以備後世瞻仰。如今日皇信堂的別歲宴,著作佐郞的生花妙筆,再佐以丹青水墨,後人邊看邊讀美哉壯哉,齒角留香爽心悅目。陛下是否要宣平陸侯與臣一同畫幾幅?”
    皇帝沒有搭理他,目光投向了送進來的新袞冕,眼睛一亮,隨即又收了回去。
    文繡大監高雲霞帶著一眾繡娘跟在抬著的袞冕架子後麵,每位繡娘手上捧著一個盒子,放著今夜入宮赴宴親貴的新製官服。
    高雲霞:“陛下,請試穿戴明日的袞冕。”捧過繡女手中盒子:“這一件是內臣為陛下準備的別歲宴新袍,縫製新官服有了靈悟,為陛下製了新樣式,因腰帶也是新製的樣式,也是新的係結,由內臣為陛下係上再為崔尚宮演示。”
    “高大監匠心獨特,既是新衣,朕一會兒沐浴後再換,你宴會前再來。今日侍禦長告假,你且演示給張整。”在高雲霞的服侍下,一層層穿上新的袞服。蔣少遊在一旁滔滔不絕:“《周禮·春官·司服》裏記載天子及諸侯、卿大夫的六種服色。謂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絺冕、玄冕。天下王權歸於秦,秦除卻六冕之製,漢明帝重儒又複了古章。天下大亂後,至三國六冕亦不複存在。”
    成淹打斷他:“袞冕是天子吉服,為冕、中單、玄衣、纁裳配套,上衣繪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花紋,下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紋,共九章。高大監,對麼?”
    高雲霞點頭稱是。皇帝叫:“二叔,請四貴先往皇信堂側室更換新官服赴宴。”拓跋遙:“咦,陛下也知曉四貴?”
    拓跋宏笑道:“朕雖貴為皇帝,也要在平成宮活下去,飛短流長該入耳還須入耳。”
    拓跋遙歡喜問道:“還有麼?”
    皇帝俏皮道:“朕的四喜小丸子。”
    拓跋遙恍然大悟:“難怪尚食局的菜單上好久沒有了四喜丸子。”
    太極前殿內哄然大笑,張整有些剛剛緩過神的樣子,卻不知大家笑什麼。
    皇帝掃了張整一眼,張整斂住心神,這下倒是聽見了拓跋宏的吩咐:“張整,餘者的新官服放置他們身旁,自行帶回家去,明日早朝穿戴入宮。”
    躬身答道:“是,陛下。”對著宮小揮手:“擺過去。”隨即說道:“酒來食往,恐汙了新官服,直接送去車上更妥帖。”
    皇帝嗯了一聲,又問:“洛兒的宴服也是新樣式麼?”
    高雲霞忙笑答:“隻陛下與公主是新樣式,其餘上殿還是舊樣式。宴服不比官服由眾位博學上官參詳,又有畫師畫出圖樣送呈重臣們傳閱。是內臣臨時起意想賣弄文繡監的技藝,拿陛下與公主做個樣子,看看改製的宴服是否受捧,如若陛下公主滿意,上殿都讚許,明春擊鞠大會的騎馬裝內臣也想改動些許。陛下的宴服若有哪裏要改,也請告知內臣。”
    皇帝說道:“好。紫色雖也好看,朕更喜愛桃花一抹微紅俏心頭。”
    對著成淹問:“褒衣博帶,春秋之儒服風尚,漢書載昭帝時,鹽鐵論利時,所聚各地賢士也多著此服,俱白衣,進賢冠,櫑具劍,佩環玦,朕亦向往。隻是那時上衣長而下衣短,如今為何上下衣相等?”
    拓跋遙指指自己身上漢服:“漢服倒也寬大舒適,就是袖子太囉嗦,不如箭袖爽利麻溜。”
    成淹站在蔣少遊身後,見皇帝問,便欲上前一步準備做答,蔣少遊生怕失了風頭,搶答道:“凡一袖之大,足斷為兩,一裾之長,可分為二。東晉上至王公名士,下及黎民百姓,均以寬衣大袖為風尚,這就是臣等與丹陽王相論不下,僵持六年所在。”
    “三國、西晉禮崩樂壞,世人怪起了衣裳,長短亦被視為社稷興衰之征兆。上衣長下裳短,預示當政者暴虐,上衣短下裳長,則預示臣民謀逆。胡人入中主中原後,亦是衣裳變化不定,直到太武帝廓定四表,混一戎華,上衣下裳才趨於平衡。”
    最後一句畫龍點睛:“衣裳尚與時俱新,何況天下銓選之道。”
    高雲霞接過:“衣裳與時俱新,顏色厘清貴庶。朝廷公服以色分五等,赤、朱、緋、綠、青。朱、丹二色多為漢家帝王便服,正式袞服各朝顏色各異。晉以後赤、朱、丹三色皆隻能王公貴族使用,而皇家並無專用顏色。”
    “太武皇帝廓定四表,混一戎華,西域通商之路盡歸平城,往來商賈皆以紫色為貴,言西方大秦國以紫衣、紫毯為皇室專用。大秦為西方第一強國,西風一路,如今西域各國漸以紫為貴。明年陛下的轎輦蓋皆用紫色,故而內臣為陛下與公主也換了服色,試麵料時,公主膚色與紫衣極為相配,宛若天仙。陛下這裏試過袞冕,且容內臣告退,去芙蓉殿送宴服。”
    皇帝忙叫:“張整。”
    張整的思緒收回來,楞楞看著皇帝,不知道叫他何意。
    皇帝用下巴點了點繡娘手上的新衣,張整才明白過來,“臣即刻派人送去芙蓉殿。”見皇帝神色詫異,方明白:“陛下為公主準備了兩副頭飾,就請高大監一並帶過去配新衣。”
    皇帝對著張整打趣道:“你今日怎地總是心不在焉?因為侍禦長不在麼?”站好,由高雲霞帶著幾位繡娘穿戴。麵向眾人:“如此宮內需增添幾名畫師,隻是哪有畫師肯淨身入宮?”
    蔣少遊立即答道:“這個不難且勿需淨身,京畿內外的畫師大都送過畫給臣過目,想晉身臣的畫匠,陛下有詔,一百人也有。”
    高雲霞看了一眼張整,張整仿佛沒走心。
    成淹明白高雲霞的意思,上前一步封住蔣少遊:“京畿內外胡漢混雜,來曆不明者甚多,世人多以次充好。宮闈重地不可良莠不分,陛下可以揀擇伶俐小閹者與小宮女習學,隻須找一畫師執教掖庭學堂即可,三五年都可大成。高大監的祖父高遵便善畫,太和殿和安昌殿的圖畫便是高大人所畫。”
    高雲霞感激目光投過去,“著作郞大人老成謀事,內臣也是此意,我元魏最尊貴的女子都生活在宮中,不可總是引入來曆不清不楚的人。”
    “成淹大才,這個主意不錯,陰隼也說要在宮內開女醫科,婦人生產等事專由醫女問診接生,廢除穩婆入宮。省得南朝使臣總是腹誹,我們鮮卑生番立足中原百年,依舊沐猴而冠,蠻荒不習禮教,隻知殺人不知開化,不分男女授受。封太嬪擬從奚官中選出聰明勤勉的升為醫女,不分出身,一概編戶。負責後宮眾人問診用藥,奚官則隻理喪葬一事,等她與朕一起稟過太皇太後即行之。”
    聽到此言,高雲霞說道:“陛下何不再一並革除內官混雜,將內司與中官分而置之,由女官專典內事。”此言一出,眾人懵然。
    高雲霞看看周圍一圈男人,大著膽子說道:“兩漢皆有女官主持宮內諸事,不僅內宮掌事,就是朝堂與皇帝書案聯通也有女官供職,宮門下鑰,隻宮女與中官可出入內廷往來傳稟,中官讀書習字大多不如宮女,自來中官多字盲。”
    “宮內隻有三處沒有宮女全是中官,武備寺、內作監、禦廄曹。西昭陽殿內六局中尚食、尚藥、主衣、殿中四局隻雜役是中官,連匠人都是女官或者女吏,另兩局左右、齋帥則閹女混雜。”
    “十月,六位親王出宮開府,太嬪們一起出宮別居,帶出幾百人,陛下體恤年長者一律去往瑤光寺養老,主寺由宮女修行,別院由中官居住。典稟大監楊轍受命清點宮人,平成宮內宮女五千五百多,中官隻四千餘。”
    拓跋宏驚訝:“懸殊如此大,難怪朕放眼平成宮,滿目美嬌娥。”宦官都依附太和殿,把持著宮內要職要務,皇帝早有意提攜女官內廷分權,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走進來的鹹陽王拓跋禧說道:“母嬪們也曾有意將嬪禦與女官分而置之,各司其職,與前朝官員同等授予品階,何不一體進言?都是內廷改製,可與設置畫苑、女醫苑同步推行。宮內女官俱是罪奴之身,鮮有高大監這樣婚後入宮為官的士族女子。”
    高雲霞繼續說道:“我大魏自立國始,中官官品一並納入外朝官品,俸祿卻隨內官同領。我們內官有錢養家,官品低不耀門楣,不上州中正,亦無助子侄鄉品考核,外朝官品高,錄司徒府與州中正,狀品左右子侄鄉品,卻無錢買米。獨中官品高可賜爵又有俸祿可領,已然不公多年,太皇太後又許可中官娶妻收養子承襲宗祠爵位家財,近十餘年欲入宮者竟遠遠大過出家為僧者。”
    皇帝問道:“朕自小就認識高大監,朕五歲登基時的冕服也是你親自為朕量體、裁衣、試穿,卿是哪年入宮?為何宮中如你這般士族閨閣女官寥寥無幾?”
    高雲霞:“原先也有幾位,平成宮中第一位女官是恭皇後的大長秋,她是恭宗才人,出身太原郭氏,恭皇後殉身後,因無嗣被遣嫁出宮了。陛下的侍禦長都尚宮就是清河崔氏,她兩位都受崔浩門房之誅牽連沒罪入宮。另外還有幾位,都做了各位大長公主的家令,隨侍公主府,不在宮內。這番服飾改製,齊整官服,宮中人手不足,太府卿延攬了彭城郡侯夫人領了訪采。”
    “張宗之的夫人?朕卻不知。”蔣少遊上前說道:“此番官員服飾改製皆由臣主持,彭城郡侯夫人蕭氏也是臣舉薦給太府卿的。”
    成淹接著說道:“她是南朝人,出身蘭陵蕭氏,父親蕭思度是孝懿皇後之侄,與南齊皇室同宗。先夫是宋朝虎賁中郞將殷孝祖,不齒薛安都反複叛亂,兩人深有矛盾。天安元年,薛安都再次叛宋複歸大魏時,殺了殷孝祖和他所有兒子,獨留下蕭氏與她娘家侄兒,將姑侄二人擄入平城,後嫁予彭城郡侯張宗之。”
    拓跋禧見皇帝眉毛微蹙,諷刺道:“我元魏真是聲名威震四海,中官都能娶南朝皇族女子。”
    高雲霞想到方才見到匆匆離去的崔尚宮背影,微微歎了一口氣,拾起舊話:“內官是文成皇帝和平五年末納貴嬪夫人時,同詔四名士家女子陪嫁,隨慕容貴嬪入太華殿後殿侍奉女主,這是平成宮外召女官之始。由四郡望安定梁氏、渤海封氏、泰山羊氏、河間邢氏各遣一未婚女子奉詔。封家突發時疫,渤海郡次望李氏女子不願侍奉慕容氏,叔祖請求封氏舉薦高氏女眷替代。文成皇帝亦有意提攜高氏,順水推舟應允雲霞入宮,高氏也就實至名歸由渤海大姓躍為冀州著姓。”
    拓跋宏見縫插針道:“渤海高氏?原來你是高允之後,高嬪的族人。”
    高雲霞:“內臣是高太嬪的族姐,祖父高遵是高允從弟,與高嬪一脈相去久遠,並不相知。”
    拓跋宏與拓跋遙、拓跋禧相對啞然,這些士族的“名望病”、“高門病”又犯了。
    “北海王已然開府征幕辟佐,與鹹陽王一般無二,又是朕的幼弟,父皇深愛之,如此出身外家也不能躋身郡望?”皇帝看著成淹。
    成淹上前一步說道:“郡望須“三狀”俱全,祖、父和本人三代官品四品以上,且是清官起家而非濁官起家,學識淵博,論有專精,誌趣新奇高雅,令一郡百姓稱道的品德言行傳頌,聯姻俱是郡望或高門。”
    “高允現為漢官首領,二品光祿大夫,加金章紫授,起家大將軍從事中郎,清官;父高韜任丞相府參軍,元魏隻設過一任丞相,即是明元皇帝,丞相參軍為三品;祖高泰卻隻是區區六品尚書郞;叔叔高湖倒是一代名將,列位三品寧西將軍、涼州鎮都大將;堂弟高謐起家侍禦中散,遷秘書郎侍奉獻文皇帝讀書,天子近侍轉六品治書侍禦史,蘭台次官,本該前途無量,如今卻坐罪舉家流放懷朔鎮,淪為兵戶。高允兩子高忱、高懷俱終於六品任上,隻有一孫高綽,年二十一,尚未起家。”
    拓跋宏:“卿所論不就是崔浩的齊整人倫,分明姓族?”
    成淹道:“此論非崔浩創製立事,實是舉孝廉以來,數百年士族大戶所遵循的齊家立世之官道。九品官人法施行後士族利厚,一人做官子侄皆蔭護,故爾俱踐之。鮮卑人介入中原日淺,農耕不熟,不知其中利,故而深惡之。”
    看著蔣少遊:“寒士蘊吏以為不公,久欲革之,孰不知天下動蕩,半由他們挑釁起。”
    “世襲功臣步六孤氏站在漢化前鋒,步六孤俟與步六孤馛父子兩代連續掌管選部,負責官吏甄選,深諳漢人官僚,知曉個中精髓。慕漢親漢才一發而不可收,欲與漢人士族融為一體,重新構建我朝混一戎華之官僚體統。嫡次子平原王步六孤麗養於宮中,陪讀恭宗習學典籍,嚐伺胡漢聯姻,娶魏郡杜氏與博陵張氏,兩妻皆出身大族。長子步六孤定國讓爵美名天下,得賜東郡王,再獲先帝恩賜平妻舊族河東柳氏、範陽盧氏,開創平城佳話;次子步六孤睿襲爵再娶博陵崔氏。”
    拓跋遙:“依門望流品,河東柳氏略勝範陽盧氏一籌才是,步六孤安保又是長子,爵位不得,失卻公主也就罷了,家財俱喪未免失於仁厚。”
    成淹道:“步六孤氏兄弟相爭,爵位家財尚在其次,與皇室通婚才是舊族門地流品的核心利益。”皇帝:“詳細道來。”
    成淹:“通婚是家族重大事項,尤以門地對等為要,北朝漢人比南朝更甚,故爾婚姻成為確定門地的重要一步。家族履曆主要由祖先的為官經曆構成,而為官經曆受到壽命、運氣影響,此時姻親的門地遂成為重要輔助考評。試問,範陽盧氏若無女平妻東郡王,怎能由門地三品進入門地二品?如今兒子尚帝姬,外甥娶公主,儼然門地一品。起家六品奉朝請,另有幾子一品開國王府近侍幕僚。若靠做官,要祖先三代皆上三品才可有可能起家七品官。”
    拓跋宏看了一眼拓跋遙,拓跋遙說道:“一直不解步六孤定國兩個兒子爭爵爭到頭破血流,盧氏請出姻親李思衝襄助,原來是皆與有榮焉。”
    皇帝看了拓跋遙一眼,拓跋遙住口,拓跋宏遂轉過話頭:“慕容貴嬪?”
    高雲霞立即接道:“是沛郡公慕容帶獨女,後燕成武皇帝慕容垂後裔。”
    拓跋遙:“自老樂平王拓跋丕謀逆事發,太武皇帝遷出大小慕容太嬪,再逐出恭宗後宮慕容嬪,後宮嬪禦再也未納過慕容氏女兒,皇叔置祖先訓誡於不顧?”
    拓跋宏道:“二叔尚未娶妻,不知情為何物。”拓跋遙搶白道:“雖未娶卻早定親了,如何不知情?”拓跋宏拉著拓跋遙的手,頗為歉意:“都是朕誤了二叔。”
    拓跋遙不好意思起來,幫著拉扯冕服後襟。拓跋宏:“和平五年正是常馮兩家爭勢酣熱,常太後已然不再,常英在朝堂被馮熙掣肘,皇爺爺乾綱獨斷,當然隨心所欲。再則當年拓跋丕謀反,主犯是尚書令獨孤潔,從犯才是拓跋丕、狄鄰、張嵩,太武帝將那三人夷了三族,對弟弟拓跋丕未賜死亦未剝爵,憂鬱而終太武帝還賜了諡號。
    拓跋遙道:“又是那個“戾。”字?”
    拓跋宏點點頭:“真正傷了太武皇帝心的是樂安王拓跋範知情不報,隻因二人同一母族,便拋棄長兄。皇帝誰做他都不過是親王耳,他已是親王,棄拓跋直勤相護母族,太武帝憤而感喟,慕容男兒個個長了一顆皇帝心,不可與之聯姻。並未立製,故皇爺爺不算違逆。”
    問高雲霞:“後來呢?”高雲霞道:“文成皇帝駕崩,馮皇後遣散無子女嬪禦回歸母家自行待嫁。慕容貴嬪年紀十三,尚未及笄,並未與先帝圓房,由她父親慕容帶接回家中。”
    拓跋宏還是好奇,“她出宮了,難怪朕都從未聽聞。她再嫁給了誰?”
    高雲霞說道:“就是濟陰王爺的慕容妃。”
    拓跋宏道:“嫁給了伏生叔,朕還從未見過這位嬸嬸,她怎會與伏生叔年紀相當?”
    “慕容妃年長濟陰王爺七歲。”除了知道的張整沒有驚訝,其餘眾人個個都張大了嘴巴並且看向張整,張整對著皇帝點點頭。
    拓跋宏感喟:“這平成宮裏究竟藏著多少秘密!”
    張整正色道:“與陛下無關的,勿須知曉。”
    拓跋遙:“難怪伏生哥哥成親一人未請,滴酒未置,隻到太常寺卿盧度世,宗正卿飛龍老祖家中告知一聲,命二官衙案牘備注在冊,上表請攜慕容妃同赴兩鎮戍守邊地十年不歸,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無側妃。”
    高雲霞為了緩和氣氛,繼續說道:“她們三個到年紀都出嫁,後未再回宮複職,隻有內官家中寒酸,指著俸祿過活,才在婚後又回到宮中執掌文繡監。內臣與那些自幼以罪入宮的女官不同,可以回家,也可嫁人,死後入家塚而不是宮塋,因此我極喜愛宮中司職。”
    “士族中不乏跟內官一樣不拘泥相夫教子,肯奉侍宮廷的大家閨秀,意不在獻身君王愛寵,而更願奉身服伺帝室。陛下是位開辟新政之君王,諸多方策都源自周禮,卻超越古人,想必也會認真聽取內臣的諫言。”
    皇帝反應過來,道:“永壽與高大監所言極是,宮內女官多罪奴,雖不是庶民卻也是寒門、蘊吏戶為多,朕要一並回稟太皇太後,召士族女子入宮為官。”
    拓跋禧附和:“內司官品參照外朝官品,分九品。西昭陽殿、太和殿與朝堂往來書劄亦可設內尚書代閱代筆,可由內命婦兼之。”
    成淹恰如其分道:“士族之上還有名族、貴族,陛下應優先於皇族女子,樞密尚書長公主們是最好的人選。”
    皇帝點點頭。拓跋禧道:“恭宗最重漢家文化,姑奶那一輩的帝姬自小就與皇子一起讀書習字,與叔祖們的學問不相上下,個個都能做中書令。優而擇長,章武大長公主是皇爺爺長姐,與太皇太後同輩,一向過從甚密,又曾有姻親。臣弟舉薦章武姑奶任太和殿女尚書,滄水長公主任西昭陽殿女尚書。”
    皇帝點頭,心中暗讚步局一舉數得。此議一出,直勤、勳戚、代人、漢世家都不會反對。
    章武大長公主是代人勳戚首領丘穆陵氏的宗婦,馮翔侯四曹尚書丘穆陵泰妻,公公丘穆陵真的繼妻是太皇太後馮太和的妹妹龍城夫人馮中平。
    滄水公主父親是高涼王拓跋紇,高涼王府一脈是太祖平文皇帝拓跋鬱律後裔,京畿八道皇族話事人,拓跋直勤首領駙馬都尉李安世是趙郡李氏宗孫,門下給事中兼主客令。妙就妙在滄水公主的妹妹饒陽公主是章武大長公主剛剛娶進門的兒媳。
    拓跋禧話風一轉,說道:“今夜的別歲宴臣弟自薦令官,請皇兄成全。”
    “早年都是老任城王爺令官,叔公薨逝,李思衝又別出心載將別歲宴一分為二,男女不同席。內廷就歸西河姑姑殺伐決斷,外朝呢,陛下指定道鎮叔承襲父職,他執意守孝三載,陛下就奪情三次,非得道鎮叔執掌別歲宴。”
    見眾人一起看他,神情各異,“我知道,道鎮叔是我代人魁首,文武全才,皇兄有意提攜為未來直勤領袖,臣弟是折服的。可如今道鎮叔在仇池城督戰,京兆王叔太興大人又代天子巡六鎮,昭穆我最親,諸弟吾最長,臣弟自問有資格主持別歲宴。”
    拓跋遙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你主持一準不是別歲宴,而是猜燈謎會,老輩人連漢字都認不多少個,能說全了漢話就不錯,除了皇子們是被逼著入宮學的,七誰個主動讀書?隻有我們幾家恭宗帝嗣,父親們自小被皇爺爺逼著上學,兩代才出了道鎮兄這一個大才子。”
    “胡漢臣僚在崔浩誅後第一輪商榷,認可三品以下將軍幕府召辟漢參軍後,連原先識字的直勤勳戚又倒退了許多。經過數輪商榷,直到眼下你的一品驃騎大將軍府不僅各曹參軍,就是長史、司馬、從事中郎也都是胡少漢多。直勤貴族也逐漸意識到讀書習字的重要,那也隻是以能看懂詔令能寫表文為首要。廢了早年間鮮卑內行官與外朝漢官之間的通譯官,長進了許多,但是咬文嚼字猜燈謎,今時今日還是幹脆殺了他們算了。”
    “太原叔,你不是在說他們,你是在說你自己吧?我們上的是宮學,你是官家陪讀,從上學第一日始,你們仨兒一同受師傅教誨,官家學問那是人人稱讚的,道鎮叔也是學富五車,怎麼二叔就沒成才呢?”拓跋禧揶揄道。
    拓跋遙也不否認,直接說道:“有文有武才是人間正道,陛下與道鎮重文,我自當強武才不失鮮卑兒郎風範。”
    拓跋禧:“道鎮叔的騎射也不輸你啊。”
    拓跋遙凶道:“那你們自小打架闖禍為甚不尋道鎮總是找我?反正你不成,如若陛下執意點你,我就召二百羽林郞在皇信堂外擊鼓唱歌,與你分庭抗禮,讓皇信堂說甚也聽不清。”
    拓跋禧不悅:“太原叔,太興叔的衛尉卿代天子巡九鎮,中軍宿衛將空缺,陛下著你領了個檢校衛尉少卿的名義,又不是正式的宿衛大將。你哥回京交差後,你就又閑賦西昭陽殿了。”
    拓跋遙說道:“檢校衛尉少卿也有調動兩校尉兵力,合計一千四百名羽林軍的權力,且不管一年後能否摘除檢校二字轉正,今日有權在手,先用了再說,我這就去點羽林郞。王椿母喪,六郞檢校羽林監三月有餘,諸事理順,他人就在外麵,今夜除夕宮中大宴,宿衛整整多了三倍,召二百人打個口哨就齊了。”
    拓跋宏穿戴齊整,對著鏡子左右觀看,甚是滿意。拉住拓跋遙邊轉身子邊說:“為了不讓你猜謎,朕硬是將唱歌從別歲宴中剔除,少了多少歡笑?如若你今執意要壞了約定,那朕就站到二叔這邊,你還別不忿,一會兒問問直勤,瞧瞧是猜謎的多還是唱歌的多。”
    拓跋禧往階上一坐,“我要讓李思衝再找找典籍,別歲宴隻分男女,為何不能分老幼,臣弟真不想跟那些粗鄙不通文墨的長輩們一起別歲。就知道死命灌酒,不是抵頭就是摔跤,我拓跋氏建立魏國百年,遷都平城也過了八十餘載,吃著粟米菜蔬,長輩們還是放不下草原陋習,喝酒打架,搶人劫貨。”
    拓跋遙打趣道:“李思衝找不到也不打緊,讓他為你杜撰一個,鹹陽王殿下是他侄女婿。”不理會拓跋禧斜視過來的目光,接著說:“擊鞠也是草原陋習,你咋比誰玩起來都起勁兒?馬上就太和十年了,太和八年七月就頒行班祿製,詔令申明“俸祿以外貪贓滿一匹絹布者處死。”多少人是不信的,法不責眾,都貪搶慣了,如何肯收手?陛下連李洪之都逼死了,他可是獻文皇帝舅舅,陛下舅公,誰再搶人劫貨,大魏律殺無赦。”
    “你且消停消停,我不是反對你猜謎,今夜不成,別歲宴自恢複以來,首次罷黜漢爵,代人親貴歡呼雀躍,四月複祭天禮,往西郊還是南效,循祖宗舊製還是效仿漢天子,正跟陛下較著勁。長輩們被你整蔫了,朝堂上還不卯足勁打擂台?明日朝堂大策論是推行三長,你別以為廢除宗主都護隻涉及漢官,不幹代人勳戚事,如今高門世家與草原權貴已經不分代漢,通過聯姻好多已經親如一家。”
    “豈知此番新政不會傷其利益,盡管大家都憋著不說反對的話,那是因為上表的人是李思衝,雖無太和殿隻言片語,大家也知背後端倪,都在觀望。此刻你來攪渾水,別說內廷分置女官,就是開春的新騎馬裝都能給你叫歇了。等雍兒大婚時,二叔為你擂鼓助興,叫齊平城所有王府文學、舍人、書吏陪你猜謎,帛金我自掏腰包,猜一宿。”
    拓跋禧往後一仰,躺在階上氣餒道:“那要到猴年馬月,雍兒連婚都未指呢,洛兒還差不多。”猛然坐起來,猛打自己嘴巴,心懷愧疚地看著拓跋宏。
    見抱嶷遠遠走進來,便沒言語,抱嶷過來稟報了馮氏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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