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傀儡迷城  第十一章.脫困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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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曦。”
    混沌中,路沅聽到了熟悉的聲線,半夢半醒間依循本能睜開眼,麵前是一個清俊的少年公子,正衝著她溫柔地笑著。
    “哥哥?”路沅,哦不,應該說是路曦,在她很小的時候,曾有一個雙胞胎兄長,名叫路沅。
    曾喚過無數次的稱呼如今卡在喉嚨裏,難以發出,她睜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想更近一點去感受路沅的麵容,卻發覺自己身上正穿著絳紫色的紗裙,豆蔻之年的身材逐步開始發育,包裹在精細製作的衣料裏,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路曦一時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纖細的雙臂停在半空,輕薄的廣袖順著滑倒臂彎之間,提醒著她如今正穿著女裝,以女子的身份,還重新見到了自己的哥哥。
    路曦的反應實在有些詭異,極不符合路沅心中對自家妹妹活潑性子的判斷,心中納悶,想了想這應該是因為昨天的事情還在跟他置氣呢,眼中笑意更深,逗趣似的擺手在路曦眼前揮了揮,見她回神,順其自然戳了戳她的臉上的軟肉,一邊感歎手感真不錯。
    可惜妹妹長大後就不似小時候那般和自己親近了,擱往常,路沅這樣的舉動一定會引起路曦的惱羞成怒,不過嘛,那樣的妹妹逗起來就更好玩了。
    隻不過這一回,路曦顯然沒什麼興致回應他。
    “走吧,我帶你過去玩一轉。”路沅抓起她的手,興衝衝地把人拉下床。
    “去哪兒?”
    “白雲澗啊,你昨日不是還跟我說想去那邊探險嘛!”
    白雲澗?!
    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名字。路曦幾乎是瞬間想起了所有事情,手上的力道大得嚇人,把路沅也給驚住了。
    “不要!不要去!”路曦的麵容白得嚇人,一雙眼睛要瞪出火花,抓住路沅的手背上青筋迸發。“求你,你不能去,你會……”
    死的。
    她說不出口。
    “會怎麼樣?你可別嚇我啊。”
    路曦看著自己的哥哥,還是和記憶中一樣的溫暖,對她滿心的信任,重來一次,她無論如何都要做些什麼。她覺得自己的反應從未像如今這般快。
    “我想了一整天,還是覺得哥哥昨天的擔憂沒錯,白雲澗太危險了,單我們兩個人還是不要去了。”路沅死後,路曦每日每夜逼迫著自己回憶他們在白雲澗的每一處細節,她不敢忘記。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非得拉著哥哥去那玩耍,若不是自己不懂事,偷偷溜過去,路沅擔心她出事,跟在自己身後,他也不會為了保護自己被蛇妖殺死。
    縱使內心情緒已經到了決堤的邊緣,但路曦沒意識到,說出這句話時,她的聲音穩的可怕,好似和平時毫無差別,這也讓路沅誤會,畢竟妹妹的情緒總是變化莫測。但路曦已經有好幾次和自己提過想去白雲澗了,況且不得不說,他也同樣躍躍欲試。
    “我們隻是在外圍轉轉,放心吧,哥哥調查過了,心裏有數。”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那裏被一隻修行了幾百年的蛇王占據,我們隻要一經踏入就已經被它盯上了。
    “如果你擔心的話,我們就叫幾個對那片很熟的護衛一起。”沒用的,那大妖憑現在的我們根本無人對付,它的獠牙會刺破你的皮膚,注入毒液,你會被它粗壯的尾巴鞭打,被它一圈一圈纏繞,直到窒息,最後一口一口生生吞下去。
    所以,別去。
    求你……
    路曦以為她能改變些什麼,然而這一切隻是又一次在她眼前重演一次罷了,她又要失去哥哥了……
    蛇妖的身形占據了半個山頭,抬起身子時陰影甚至遮住了陽光,它的肺部鼓起,發出震鳴,紫黑色的粗長信子露在外麵,分泌的腥臭黏液滴在草木上,瞬間枯萎。
    路沅和巨蛇顫抖在一起,但他從未朝自己這邊看過一眼,他不能暴露他的妹妹。
    “快動啊!動啊!”路曦眼睜睜看著血淋淋的現實,身體卻紋絲不動。上一次是自己懦弱,什麼都不敢做,隻縮在草叢裏直到哥哥被虐殺,那這次呢?
    為什麼她還是同樣的窩囊,明明該死的是自己啊!
    路曦絕望地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什麼改變命運的機會。
    誰來,救救他們?
    路曦已然分不清,這是她現在的想法,還是五年前的自己發出的求救。
    繭洞內,包裹路曦的繭劇烈縮緊,像是某種號召,周圍纏絲聽其響應,扭曲、打結,凝聚成一條銀白色的王蛇,朝沈蒼肆襲來。
    沈蒼肆靈巧躲過,卻不能貿然攻擊,這些線鏈接著晏璃他們的神經脈絡,斬錯了,就完了。想用這樣的方式限製自己嗎?
    嗬。
    他最討厭被威脅了。
    白色的陰線互相勾連,運動的時候牽扯著晏璃的各種反應,他卻還能顧自鎮定地在高處審視著沈蒼肆的身影,玄色的衣料泛出彩色的光,因為麵料緊致的緣故,偶爾能感受到他蓄滿力量的肌肉,在黑色的掩護下,沈蒼肆像一隻華麗的豹,神秘又充滿危險。
    晏璃盯著沈蒼肆和巨蛇的糾纏,在蛇怪匍匐前進,準備攻擊時,他注意到了位於線蛇背部七寸處的纏結。
    弱點。
    很明顯,沈蒼肆也看到了。
    他借助蛇妖過來時的力,踩著它的背輕輕一躍,繞至其身後,飛舞的黑發隨著心中意念運轉,化作淩厲的劍鋒向其刺去。
    劍修的強大在於,天下之物,隻要他想,都能變成殺人於無形的劍刃。
    寒冷的劍光在光下閃爍,穿透了蛇妖的身體,那麼一隻龐然大物就這麼輕鬆的被一招秒殺,飛濺的鮮血蒸在路曦臉上,熱氣騰騰,散發著惡臭。
    一抹清冷白色的身影施施然立在蛇妖麵前,單手拔出長劍,抖了抖尖端的血跡,將蛇妖收回芥子袋中,往深處走去,看都沒看躲在角落的路曦一眼。
    可這一劍,卻深深刻在了路曦心裏。她記得,救下她的是玄天宗的橫秋劍者——
    沈蒼肆。
    白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中,但路曦總感覺他的背影似曾相識。雖然一個穿黑一個穿白,兩人的氣質也有不同,但在殷家救下她和晏璃的那個男人,和她的恩人好像……
    殷家……
    晏璃!
    路曦想起來了,他們明明在殷家,那現在又是什麼?夢魘嗎?
    她該怎麼出去。
    “下一次,可以不用考慮我。”
    蛇妖被打倒後,散落在滿地的絲線摸上去柔軟無力,已經失去了生命,但誰也不知道,它們還會不會遇到類似的危險。
    “畢竟沒有用還會拖後腿的家夥,就不應該留在這裏。”晏璃盯著沈蒼肆的眼神晦暗不明,他現在被綁在這吊著,毫無還手之力,竟還要被當成威脅沈蒼肆的工具,心裏莫名憋得慌。
    “甚至,”晏璃稍稍側頭,微垂的眼睫顫動,像極了脆弱的蝴蝶。他的語氣輕緩,尾音幾乎聽不見,姿態是沈蒼肆從未見過的卑微。
    “我死了你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晏璃一直相信,沈蒼肆這樣的人,會跟著自己走到這一步,無非是因為他能控製他身上的詛咒而已,然而,晏璃也知道,沈蒼肆不會輕易受製於他,而自己現在,連脫困的能力都沒有。
    嘴唇被自己咬出血跡,可說話的對象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晏璃忍不住好奇,目光追隨著沈蒼肆的動作,見他仍在觀察這裏的環境,思考怎麼把繭打開,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又似乎什麼都說了。
    他從未想過,要讓兩人死在這兒。
    晏璃經過兩次背叛,心裏早無法相信任何人,可是這一次,沒來由的,他想試著信任這個人。
    尤其是聽到那句“你沒必要一直揣度我的心思,我怎麼想的,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不喜歡裝。”
    最後這句倒像在影射自己一樣。
    晏璃笑了,之前的脆弱蕩然無存,嘴角勾起的弧度讓清俊的麵容多了一分從未展現於人前的瘋狂和暗黑。他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目光勢在必得。
    他不會告訴這個人,在蛇妖被擊敗的那一刻,他借機溝通到了路曦的神魂。
    他隻會說“可以不用救我。”
    他更不會告訴這個人,對於某個藏在暗處如此戲弄他們的邪祟,他其實心底已經有了推斷,他隻會哄騙男人,靜靜地看他反應,若是結果令自己不滿意,就連晏璃也無法預測自己會做出什麼。
    幸好,沈蒼肆沒讓自己失望。
    晏璃主動忽略了,自己對男人生出的那幾分超過利用範疇的在意。
    夢魘中,路曦重新穿回了男裝,作為路沅繼續生活。母親自哥哥死後,精神逐漸出了問題,整日恍惚,當路曦來到榻前看望母親時,憔悴蒼老的女人隻是一遍一遍撫摸著她的臉,慈愛的眼睛不知是看她還是在透過自己在看向誰。
    嘴裏顫抖地喃喃“沅沅、沅沅、沅沅……”
    路曦知道自己和哥哥長得像,當聽到母親壓抑的嗚咽時,她再忍不住了,握住那雙布滿皺紋的手,一聲聲地應答著。
    “誒,我在呢,娘。”
    “沅沅在,娘,你快看看沅沅,我想吃您做的清蒸鱸魚了,您振作起來吧……”
    “娘……”
    路曦臥在母親膝上,享受著和母親的溫存,這是她第一次扮演她的哥哥,自此,開弓再無回頭箭。
    路氏幼女路曦,不幸亡於白雲澗,葬於淮源。
    一紙消息,徹底抹殺了她的存在。
    從此世上再無路曦,隻有女扮男裝活下來的路沅。
    善刑堂。
    路曦跪在中央,後背的鞭傷滲出鮮血,在白衣上暈開,頗為刺眼。懲罰她的,是自己的父親。
    這是發生在她十五歲及笄時的事情,她已經用路沅的身份活了兩年,這兩年裏戰戰兢兢,生怕出了岔子,可是,她始終是個女孩。
    她也向往鮮花,漂亮的衣服和首飾,於是,在原本應是為路曦隆重舉辦宴會的及笄之日,她偷偷穿上了壓在床下的衣裙,對鏡梳紅妝。她的生辰剛好是中元節,於是路曦悄悄用女裝的身份偷溜出去過節。
    然而就是這一次放縱,她差點被認了出來。
    父親的責罵猶在耳邊,路曦心裏前所未有的委屈,“路曦”已經不在了,為什麼現在連這點自由都要奪了去。
    “你身為路家少家主,怎麼如此莽撞,有失體統,我這幾年真是白教你了。”
    “路沅早就死了!”路曦終於爆發了。
    “你看清楚,我是路曦!”
    “你的女兒!”
    這話一出,堂內聽不見一點聲音,父親的鞭子無力地掉在地上,良久,他紅著眼看向自己,止不住地搖頭,身形搖晃,語氣顫抖,像瞬間失了神。
    “是啊,路沅已經死了。”
    “他死了。”
    路曦脫口那句話時已經後悔了,她不敢去看父親離開的背影,眼淚奪眶而出。她到底做了什麼啊,哥哥明明是她害死的,就連母親也是因為自己,變得瘋瘋癲癲,她怎麼還有臉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那路曦呢,換成路曦去死就一點遺憾都不會有嗎?
    路曦不在了,就可以了嗎?
    她有些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以路沅的身份活下去。
    “你看,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在乎過你,他們隻希望你的哥哥活下去,你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而已。”
    路曦開始陷入模糊,耳邊脆生生的童音還在不斷地蠱惑自己,她有些分不清了。
    是這樣嗎?
    “對,就像我一樣,一輩子都隻是別人的影子,沒有自我的木偶,隨時可以被拆毀,被回收的破爛玩意兒。”
    講到這裏時,明亮的童聲變得尖細難聽,隻餘憤怒,“你想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嗎?暗無天日,被操縱,被遺忘,被控製,連真實的自己都找不到,別擔心,交給我,我會幫你解決一切的。”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啊。”
    虛空中響起的男聲低沉優雅,自帶高貴的氣場,隨著他的話語,路曦空洞的雙眼正在重新聚光。
    這是晏璃做鬼王時神魂的形態。
    說來也巧,這怪物將他們吸到共享的神識世界裏,倒讓晏璃誤打誤撞,找到了來自神骨力量的共鳴。他是見過那個繭洞的,在千機躲藏的洞穴裏。
    那時的千機已經被改造成了木偶的形態,由於過度使用能力身體殘缺不堪,奄奄一息。
    她的肚子被刻意剖開,裏麵的器官被掏了個幹淨隻剩下一堆破敗的木偶部件,連著供給給它們營養的絲線——“臍帶”。
    這些銀線自千機的身體裏拔出,源源不斷地給木偶灌輸靈力,好讓它們活下來,成為監視的眼線,或者是裝載那個組織頭目們靈魂的容器,或者是其他,誰知道呢?
    晏璃當下就看出來千機已經被那些人拋棄了,早已是奄奄一息的狀態。雖然追查他們的線索斷了,但他還是行了好,把人帶回了花佘鎮,留在青湖養傷。
    先前見到沈蒼肆懷裏那隻形似千機的木偶時,他也產生了懷疑,有了頭緒。再加上木偶從千機身上汲取力量,成為邪祟後反噬主人,奪食其力量也是說得通的。興許這東西,是千機養的眾多木偶之一吧。
    逗留青湖那些時日,晏璃自然也是見過千機的所謂“孩子們”的。
    “他們雖誕生於我,但我想,這些孩子總是有生命的,是代我去感受這個世界的眼睛。”
    他記得,千機是這麼說的。
    晏璃對千機會對木偶產生感情的想法有些不解,在他看來,這說到底隻是依賴主人而生的物件罷了,它們連產生意識的五髒六腑都沒有,就靠著幾根線存活,就算有思想,最多隻是千機自己情感的投射罷了,怎麼算得上是生命?
    不過這話,晏璃當時是沒說出口的,甚至於,他還剝離了一部分神骨給千機養傷,讓她有更多的精力撫養她的孩子。
    畢竟千機所剩的時間不多了,能在生命的最後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晏璃覺得挺值。
    “因為自己是一個仰人鼻息而活的物件,所以才想著找到真正的肉身脫離木偶的身體,實現自由。”
    晏璃的聲音波瀾不驚,隻是客觀地陳述事實,無端讓人覺得高高在上,自己在他麵前隻是一個跳梁小醜而已。晏璃確實也是這麼認為的。
    “異想天開。”
    那邪祟更加怒了,像被戳到了痛處,大罵道:“誰?是誰?給我滾出來。”
    晏璃不接,慢悠悠繼續攻破它的心理防線。
    “啊,原來你真這麼在意自己的身份啊,千機待你不好嗎?”
    一句刻意為之的疑問徹底激怒了邪祟,她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陰暗的情緒奔湧而出,空間快維持不住了。
    “是嗎?”
    “不過我還是勸你放棄這個想法吧,你知道的吧,自己的一切都來源於誰,甚至連這個名字”頓了頓,晏璃像在思考什麼,施施然笑了,聲音愉悅,仿佛找到了什麼新奇事。
    “你有名字嗎?”
    “一個連外表都是複刻別人的家夥。”
    她,沒有名字。
    所以,也沒有存在,自她誕生起,就是為了千機。
    可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如此憤怒,她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憑什麼,還要受控他人。
    夢魘的空間再維持不了,神骨與晏璃開始發出共鳴,一刹那引爆了彼方世界,沈蒼肆感受到後下意識接住了失重的晏璃,他還在昏迷,而路曦身上的纏絲也失去控製,他抓起兩人,朝空間的出口逃去。
    而意識中,路曦在脫逃的最後一刻,朦朧間聽到了女孩嚎啕的哭泣,明明應該是傷害他們的邪祟,可莫名的,她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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