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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色水光雲雨夢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下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月下煙柳如詩,才藝名伶薛濤盈盈眉目似畫,名動蜀中,酒熏瑤頰,香塵玉蓮,吟風詠月。最先愛上薛濤的是蜀中的名臣韋皋,韋皋當時任劍南節度使,經緯天下。他聽說薛濤,就把她召來,要她即席賦詩,薛濤當時輕啟朱唇: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那年,庭中梧桐,枝葉扶疏,一葉一葉在黛瓦之下蕭蕭,斑駁花影與韋皋迷離雙目,一瞥即凝注,不禁大聲道“好!”,山黛濃淡如煙,水光浮動霞姿,卻非“飛紅萬點愁如海”之句。歎千萬丹青客,千裏流鶯飛,難寫一裏草萋萋,一縷柳殘煙。他含笑看過後又傳給客人,眾賓客莫不嗟歎。
    從此後,盛宴之時,韋皋必定召薛濤前來侍宴賦詩,薛濤成了帥府的常客,何曾無過柳影花陰。
    不過在《全唐詩》裏有一首和這首詩依稀仿佛,所以薛濤是否文史兼通,還是待定。
    而且在我看來,不免落套。
    韋皋覺得薛濤隻是孤芳實在是屈才。就讓她參與做幕僚們才做的案牘的處理工作。並且還打算上報朝廷,正式下文件讓薛濤任校書郎的官職。但是有人勸阻說:“軍務倥傯之際,奏請以一妓女為官,倘若朝廷認為有失體統,豈不連累帥使清譽;即使僥幸獲準,紅裙入衙,不免有損官府尊嚴,易給不服者留下話柄,望帥使三思!”正所謂“情之所鍾,世俗禮法如糞土”掃眉才子,一表非凡,寒煙棹縱然穿越任校書郎,亦不為妓女為官,那琵琶花裏灼目的紅。也許我穿越成為溫煙棹,綠肥紅瘦中淡掃蛾眉,倚著窗兒,眉梢青若雲山,染舊時明月,幽嫻貞靜之姿,宛若簪花仕女,少了冷門詩人尋尋覓覓,隻落得冷冷清清,看紅塵紛華中胭脂輕痕薛濤箋,一卷簾,明豔熱烈驚鴻影。
    隻歎紅顏花影,略無歲寒素心。
    前世的我從她的全世界路過,嘴角蘊一縷半冷不熱的笑意。
    她既然有個工作,她是公允的才,但她是古代人,我隻能從她遺留詩箋中賞這一枝花影。薛濤的風花雪月詩我私人看來是很不錯,一如巫山神女,在人心中餘下一個夢,一個粉香脂豔的夢。夢回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唯有無限悵然。
    此時韋皋吃起醋來了,把她貶往偏遠的鬆州。
    他傷害了她,卻是因為他愛她!他愛她,而他心事重重的簾,他唯有以傷為名,賜予她。
    於是你亦是心傷——我落花有意,你卻流水無情。
    泰戈爾說,飛鳥銜著魚飛上雲天,以為是愛魚。
    於是她在趕赴鬆州的途中寫下“十離詩”,她一聲聲的道,不願別離,如:
    【十離詩·筆離手】: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裏擎。
    【十離詩·竹離亭】: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十離詩·鏡離台】: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裴回。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薛濤是以詩詞為心了,她的離愁淒淒楚楚一聲聲,而他隨即把薛濤召了回來。隻是美則美矣,一如胭脂箋奪目的紅,她無所謂文人風骨,亦作不出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夜玄露重,風露沾濕了她雙鬢,亦是粘濕了她羅衣。她幽蘭一般從無人知的夜中走來,流星飛過耳畔,是流螢,明明滅滅,錯錯落落,一如錯落的她,唯有在詩中可以說出口: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問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隻欲欄邊安枕席,夜深同花說相思。
    如川端康成《海棠花未眠》。
    情煙意月之下,她唯有歲歲年年,寂寂寥寥。此情不滅,卻唯有在心頭: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複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她在海棠花下將相思千縷結,卻一生未嫁。
    隻為一個人一段情緣。
    世間女子,莫不愛詠花詩,劉詩詩雪花紅梅一舞,依然如舊動人心弦。
    元稹比薛濤要小十一歲,二人之間驚世駭俗。是有似海情深,不然換了旁人,淡淡一笑,連開始都不會開始,怎麼會有之後的半世癡纏?
    薛濤終是幸運的,人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是千古雋語,五湖煙水散人看來亦是不禁為之浩歎。
    記得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後記裏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愛情情仇,種種心緒,古今皆同。
    如是古代少女一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今之女子看來,依然可以泠泠觸動她們心弦,所以此詩流芳百世,不是無道理。
    人情世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薛濤亦是有情詩,不過給了元稹這無敵渣男: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此詩文字灩灩華美,心思婉孌纏綿,不過倒也似曾相識……
    且觀薛濤另一首:
    寄舊詩與元微之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下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
    這個,像魚幼薇“根老藏魚窟,枝低係客舟”這首詩我已在別的書裏分析過了。
    悠悠此情,衷腸一段,但好景不長,元稹和她畢竟不能長相廝守,而且元稹其人,本身也不是個很專情的人。“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薛濤《柳絮詩》),元稹正是這樣的人,他雖然寫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樣的詩句,但是先負於崔雙文(就是《鶯鶯傳》中的崔鶯鶯,後在妻子韋叢死後,一邊寫著“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是用鰥魚之說表達終生不娶的。開眼展眉為僻典。
    然後又納妾安仙嬪娶妻裴淑,另外還和江南名伶劉采春不清不楚。正像陳寅恪先生對其評價時說的:“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元稹回到長安後,隻是寄了這樣一首詩給薛濤:
    錦江滑膩峨嵋秀,生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似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按照王國維人間詞話裏隔與不隔之說,他根本沒表態啊。
    後麵那句以雲襯花,以花襯相思,純烘雲托月藝術手法啊!
    藝術手法滿,情便涼薄。這是次等的情詩。
    一等的情詩,大道至簡,哪來那麼多藝術手法。
    也真是才高八鬥。
    她心中一陣黯然,珠淚盈盈,明澈如朝露,滑落臉頰。
    終於薛濤紅顏白發。青絲如雪玲瓏。人道君心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張愛玲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她回首再望,一生迢迢如長夢,灩灩桃花在窗外發,花落有誰悲。水聲遠,紅淚收。
    ——似曾來過,愛過,活過。
    這一生,似是足矣。大雅大俗一胭脂紅箋,花開到荼靡。那個人,愛的隻是胭脂紅顏。也許,伊人是生錯了時代。校書的職業,花畔千帆過,隻係一人心的情緣。與她翩然擦肩,元稹詠詩,亦是風度翩翩。他的一生時時雪月花時,錯失了她,亦不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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