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十八思茫茫
    傾城之戀的結尾，張愛玲說，傳奇裏傾國傾城的人物大抵如此。
    她是戲文裏傾國傾城的美人，美中含著點胡人之風，是北地胭脂。
    她不同於江南佳人，天不曾賦予她婉約輕靈的絕豔花容，卻賦予了她麵對人生悲傷的錚錚傲骨。
    她是梅花，清瘦淩寒而發，豔烈傾城。
    謝庭詠雪，蔚然成風。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她便是幽夢影中的美人。
    蔡文姬不僅是以詩詞為心，更，以琴弦為心弦，是舊小說裏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淑人。弗洛伊德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白日夢。舊小說中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佳人，原來不過是青衫男兒的夢，而蔡文姬如此風致，竟如青衫男兒的夢一樣。
    這樣的女子，誰人娶到，是誰之幸。
    終於她出嫁了！
    十裏丹墀，她從那一端走來，而他從這一端走過去。
    垂髫成為盈盈少女，初嫁。
    兩人情好嬿婉，但風雨隨之而至。
    父親辭卻紅塵了。
    居一年，夫君辭卻紅塵。
    再過了一陣子，蔡文姬為胡人所擄。
    蔡文姬為胡兵所擄，被迫離開中原，前往邊荒胡地而去。
    她彼時還是一個纖纖嬌女，纖而秀，不解人世間的悲辛。
    胡地的經曆讓她懂了人生之愁為何物，從此她不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盈盈少女，而，是血淚的至情至性女子！
    王國維說，一切文學，吾獨愛以血書者。所以她寫出胡笳十八拍。
    她是傳奇裏傾國傾城的女子，亦是有遇傾城之戀。
    傳說她遇上了“多情重義”的左賢王，而且柔情眷眷勸她一起去如阿朱和蕭幫主一樣，放羊。
    “我想，到匈奴我就能夠保護你了，我們匈奴也是好地方，牛羊遍地，駱駝成群，夏天的草原是一片碧琉璃，冬天的草原是一片白銀世界，你到了那邊，喜歡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蔡文姬先請左賢王保護她到長安為父親蔡邕掃了墓後，盈盈欲語，幾番低眸，幾番抬眼，嬌羞不勝，終於道：“我心與君同。”
    左賢王心中情絲縈繞，最後才不得已割愛。蔡文姬文采出眾，琴書雙絕，漢相曹操用“黃金千兩，白璧十雙”來贖。
    如此，無情最好了，無情便可以不為情所困，不為情所傷，也許午夜夢回他會輕輕吟嗟，文姬，我曾經愛過你。
    可她再也不會知道了。
    她轉過身的刹那，左賢王淚如雨下。
    讓我們用蒙太奇式的手法，將兩段頗相似的傾城之戀放到一起“比並看”。
    四海列國，天下之大，隻有一個阿朱。阿朱離開後。蕭幫主淚如雨下。
    四海列國，天下之大，也隻有一個蔡文姬！可她離開了他，從此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人世間，亦有其他的女子，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們偏偏不是蕭幫主的阿朱，不是左賢王的蔡文姬。
    終是塞上牛羊空許約。
    天如水，月當午。她回中原。他在塞北。從此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君與妾，永生永世不相見！
    中原。她分不清是悲是喜，原來人生中，不是隻有悲，歡，喜，樂。當此際心頭滋味，無從言說。她在恍惚中登車而去，車輪轔轔，旋轉又旋轉。十二年的生活，點點滴滴。她曾愛過，她曾恨過，她曾挽過他的羅衣，卻終於纖素滑落，悄然無聲。她已經不是初見的她，韶光如水流淌過心，讓她愛上了他，而她初見盼回鄉，終於回鄉了，她卻盼，天長地久，此情不絕。
    終於她回到了中原。
    命運輾轉，她從這個男人的懷中走出，帶著點他懷抱的餘溫，走向下一個男人。
    不過，我們看一下胡笳十八拍。
    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處穹廬兮偶殊俗。願得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足。心有懷兮愁轉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子母分離兮意難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參，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塞上黃蒿兮枝枯葉幹，沙場白骨兮刀痕箭瘢。風霜凜凜兮春夏寒，人馬饑豗兮筋力單。豈知重得兮入長安，歎息欲絕兮淚闌幹。
    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這是其中的一部分，中間浮漾滿人世的悲辛。
    所以那段輕鬆浪漫的愛情故事，多半是後人美好的寄托。實際上，這是一個探春一般的人物判詞。
    配合音樂，多半是纏綿哀感回環往複的悲歎。
    不過後來倒是安穩了些。
    曹操心中覺得屯田都尉董祀風致翩翩，家世也是望族，就將文姬指婚於他。在《蔡文姬》一劇中，董祀被安排成迎文姬歸漢的漢使，並且在路上“蔡文姬”就和“董祀”兩心相契了，董祀聽蔡文姬彈琴後輕輕地，含情地說：“你是彈得很好，也唱得很好的。你的音調真是充滿了宇宙，你的歌辭真是震蕩人的靈魂……”
    我們來看一個典故。
    《蒙求·蔡琰辨琴》載，蔡琰九歲時，其父蔡邕夜間鼓琴，突然斷了一根弦，蔡琰說，是第二根弦。蔡邕又故意弄斷一根問她，她說是第四根。蔡邕說，你這不過是偶然說中罷了。蔡琰回答說，從前季劄(春秋時吳王壽夢少子)在魯國聽音樂時，就能辨知列國的治亂興衰；晉國的樂師曠能從音樂中辨知吉凶，根據如此推斷，我怎能會不知道呢!
    唉，真是文王操啊。此弦泠泠一撥，眾人心弦亦為之拂動吧。
    董祀是文姬青梅竹馬的戀人。玉簫聲斷，前事難重，彼時他是她的小弟弟啊！而今他是瀟灑美少年，再相逢佳人已老，可他依然對她一生不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夜夜同君好。原來人世間，愛，可以有穿越一切的力量。
    你是少年，我韶華已老，又如何？
    他若心中無她，歲月，便是隔閡是距離，是他拒絕她推開她的借口。
    可是他不曾。
    後來，他犯罪當死，蔡文姬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跑到丞相府為丈夫求情。
    一片笙簫中，曹操正大宴賓客。
    觥疇交錯，衣香鬢影中，曹操聽說蔡文姬求見，對在座的說：“蔡伯偕之女在外，諸君皆風聞她的才名，今為諸君見之！”蔡文姬上堂，為丈夫求情，言語，與淚齊下，在座賓客交相詫歎不已，曹操說雖然想免罪，但文狀已下達，怎麼辦呢？蔡文姬又懇切地求道：“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一命乎？”讓曹操派輕騎去追回成命。曹操念及蔡文姬悲慘的身世，倘若處死董祀，蔡文姬勢必難以自存，於是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追回文狀，救董祀一命。
    世界上有千千萬萬人，但在那一刻，隻有那一個人，能夠抵得千軍萬馬，四海潮生。
    曆經生死之劫，他從此對蔡文姬滿懷感激，從此情深世所稀。他辭了官和蔡文姬在藍田隱居。藍田日暖玉生煙，一生一代一雙人。
    此生流離，曾經輾轉愛過許多人，終於有一個人對她說“之子於歸”。終於有一個人的出現，為她撇去了人世流離的悲辛，現世靜好，歲月安穩，你既歸來，我便與君一齊緩緩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