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長玥的心緒漸漸平靜，回頭看了眼“埋頭苦吃”的鍾眠，文人的傷懷再度湧現。
    自古紅顏多薄命，世間絕色男女皆有，卻幾乎隻有女子承受了世人傾注的全部惡意。
    細數古今，隻有寥寥少數女子是自甘墮落主動為禍蒼生，絕大多數則是迫於無奈，才成為世人口誅筆伐的“禍水”。
    但不管因何緣故，都改變不了她們的結局。
    終其一生命途坎坷，最終埋骨荒野，徒留一座孤墳無人祭奠，甚至還會被人肆意踐踏。
    在後來的無盡歲月中無數次被有心無心之輩提及，落實罪人的身份，連淹沒在曆史的洪流之中都無法做到，永遠不得安寧。
    不管是在正經史書還是野史趣談的記載裏，好似這些女子是全天下最為罪不可恕之人，明明她們隻是**的犧牲品罷了。
    鍾眠會落得怎樣的結局呢？
    思及這個問題，宮長玥的心頭有些發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般傳奇的女子，最終結束在了最燦爛的年紀。
    倘若鍾眠真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這般沉靜明澈，宮長玥希望她能善終，不要和母親一樣。
    菀菀類卿，宮長玥承認自己卑劣的內心，希望這般似明月的姑娘能有一個好結局。
    他並非蠻不講理之人，若鍾眠能一直乖巧安分，給她一處容身之地又有何妨。
    氣氛安靜，鍾眠看了眼長身玉立的宮長玥，放下了筷子，十幾道菜她一個人自然不可能全部吃完，每樣都嚐一些便也飽了。
    拿出宮長玥在馬車上給她的那方手帕擦了擦嘴，又倒了杯茶漱了漱口，鍾眠看著剩下的飯菜有些可惜，卻也沒有不合時宜的提出打包帶走或者施舍給路邊乞丐的話。
    打包帶走不符合宮長玥的身份，至於施舍乞丐，鍾眠不會拿自己吃剩下的東西去憐憫別人，她沒有資格憐憫別人。
    說到底這頓飯是宮長玥憐憫她的，她與路邊那些乞丐並沒什麼區別，鍾眠側眸看向宮長玥，垂下眼眸，淺淺一笑。
    宮長玥負手而立，身形修長挺拔，滿身的書卷氣，卻又參雜著一抹難以掩飾的鋒銳，仿佛月華的清輝裏混入了一縷烈陽，矛盾卻又和諧。
    書生和將軍本就不相悖。
    鍾眠起身，理了理裙擺上的褶皺，走到了宮長玥身邊，側眸看他。
    幹淨利落的下頜線，鼻梁**，上唇不薄不厚恰到好處，下唇微豐，秀氣的眉骨下一雙墨眸深邃幽暗，宛如深潭，睫毛並不線長，但很濃密，很好看的一張側臉。
    宮長玥沒有理會鍾眠，徑自望著遠方，眸底彌漫著一層霧氣，眉眼間染著一絲哀傷。
    鍾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青山疊翠，連綿起伏，宛如一條蒼莽巨龍盤窩大地，以鍾眠的目力，可以清楚的看到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朵朵、一串串山花盛開著，燦爛而美麗。
    兩人隔著半臂距離，並肩而立，靜靜的看著遠處的山巒，沉默著。
    清風吹起二人的衣衫，似真似幻，遠遠看去翩然若仙，仿若乘風歸去的謫仙。
    “王爺在看什麼？”鍾眠語氣平靜，隨口一問，宮長玥回不回答並不重要。
    宮長玥偏頭低眸，端詳鍾眠完美無瑕的側臉。
    她的眼尾是胭粉色的，黛眉似半枚柳葉，睫毛纖長卷翹，唇瓣紅潤，皮膚細膩，精致的毫無瑕疵。
    毫無疑問，鍾眠的容貌很好，但不知為何，宮長玥總覺得這張臉有些違和，這般綺麗的長相與她的性格不太相符。
    鍾眠微一側頭，與宮長玥視線相撞，宮長玥的目光直接看進了鍾眠的眼眸裏。
    她的眼睛總是那麼清透，仿佛沒有任何陰霾，宛如靜水流深，近乎永恒。
    宮長玥不語，靜靜的看著。
    鍾眠也沒有多問，微微揚了揚唇便轉回了視線。
    就在此時，宮長玥開口了。
    潤涼的聲音，如春陽，似初雪，很矛盾，很悅耳，也很溫和，鍾眠的耳朵不由自主的動了動。
    “看世間萬物，悟人間百態。”宮長玥回答了方才的問題。
    這個回答很空泛，也很敷衍，但鍾眠知道宮長玥是認真的。
    鍾眠側眸，再度對上了宮長玥如墨的眼眸，公子如玉，淡漠疏離。
    二人對視了片刻，宮長玥率先移開了視線，看向了遠處。
    停留了片刻，二人重新上了馬車，朝定遠王府而去。
    鍾眠掀開窗簾，首先看到了一個糖人攤子，一家三口蹲在小攤前麵挑選糖人。
    男子的身形並不高大，女子也相貌平平，孩子卻生的虎頭虎腦，十分可愛。
    女子蹲在地上看著孩子挑選糖人，眉目間的溫柔似要化作溫水滿溢而出。
    男子局促的站著，咧著嘴看著母子二人，憨厚卻溫柔。
    很平淡，很美好，且令人向往。
    世間百態絕大多數便是如此平淡樸實。
    “糖人好吃嗎？”鍾眠忽然問。
    宮長玥看了她一眼，道：“記不清了。”
    鍾眠回眸看他，並不驚奇，畢竟戰場上沒有糖人，隻有血腥。
    沉眉思索了片刻，宮長玥道：“大約四五歲的時候吃過，這麼多年過去，早就忘了。”
    歲月劃過的太快，許多兒時的記憶都開始模糊了。
    “那你想吃嗎？”鍾眠問。
    “不想。”宮長玥回答的斬釘截鐵。
    小孩子的玩意，他才不愛吃。
    “我想吃，”鍾眠道。
    “不幹淨，”宮長玥道。
    “是嗎？”鍾眠反問。
    “病從口入，那些糖人擺在地上風吹日曬，人來人往的，不知道落了多少灰塵。”宮長玥難得說了一長段話。
    “你嫌棄的，卻是他們最珍視的。”鍾眠說。
    “各有所求罷了。”宮長玥冷淡道。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這話，宮長玥耐心十足，也許是因為意識到鍾眠隻是個比宮長音還小的可憐姑娘，也許是因為她形似故人，故而格外寬容。
    “你說，他們幸福嗎？”鍾眠再次發問，目光一直追隨著買糖人的一家三口。
    “因人而異，至少在他們眼裏自己是幸福的。”宮長玥回答的不急不徐。
    但在有些人眼裏，這種幸福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那你呢？”鍾眠這樣問道，有些突兀，但她從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這麼問了。
    “嗯？”宮長玥似是不解，看向鍾眠。
    鍾眠也在看著他，不容他回避，“你幸福嗎？或者說，你開心嗎？”
    鍾眠的眸光專注而認真，讓被她看著的宮長玥覺得自己就是她的全世界。
    但這個問題有些過界了，宮長玥沉默下來，不想回答。
    兩人的眸光久久相接，最終，宮長玥先敗下陣來，挪開視線。
    “與你無關，”這是宮長玥的答案。
    回王府的路上，二人再沒有交談，沉默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