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預靈咒的預言對鍾眠而言原本隻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但在見到宮長玥之後，這句預言的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宮長玥是宮長瑾一統天下的利劍。
    此時此刻，鍾眠忽然覺得這則預言很殘忍，至少對於喜歡閑雲野鶴的宮長玥而言，是極其殘忍的，他這一生都將征戰沙場，至少三十年方能止戈。
    與此同時，鍾眠卻也不能否認這則預言對宮長玥而言也是一種幸運，至少說明他還能活許多年。
    自由與生命之間，鍾眠希望宮長玥能長命百歲，畢竟自由是建立在生命之上的。
    未來的天下之主極有可能便是宮長瑾，如此一來，至多三十年，宮長玥便能解甲歸田，得償所願。
    然而三十年漫長無比，八年已過，還餘二十二年，便是這二十二年，就長過了鍾眠這一生。
    鍾眠不知道宮長玥是否做好了征伐一生的打算，但她不想看他這樣過完一生，太過慘烈。
    君臨天下，坐擁山河。這是宮長瑾的夙願。
    帝王霸業，枯骨崢嶸。這是宮長玥的宿命。
    一朝天子，一朝臣民。這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命運。
    從古至今，但凡天下更迭，無不血流成河。
    多少無辜百姓流離失所，多少亡靈魂魄無處安放。
    曆史的洪流向來殘酷，隻管以新替舊，不顧天下生靈。
    世人以為這是“天下蒼生”四個字惹出的禍事，殊不知皆是人心不足罷了。
    當權者貪婪腐敗、禍亂蒼生，有心人揭竿而起、平定山河，如此往複循環，生生不息。道不出對錯，辯不明是非。
    青山依舊在，夕陽幾度紅。
    為了某些人的一己私願，血色總會浸染山河，對此，誰都無計可施，誰也無力阻止，因為這是曆史洪流滾滾而下的必然。
    終有一日，宮長瑾會君臨天下，然而這條路注定由鮮血鋪就，宮長玥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自然免不了血染衣衫，殺伐天下，罪孽滿身。
    鍾眠不想宮長玥那般辛苦，若有可能，她想在力所能及之時助他一臂之力，其他暫且不論，至少她可以幫他毀掉罔生令這個罪惡之源，解決掉即將爆發的寒冰心魄。
    天下一統的前提是天下尚在。鍾眠要做的便是守住昆吾根基，避免其被寒冰心魄吞噬冰封。
    思及此，鍾眠胃口盡失，她不想做那舍己為天下的英雄，但她沒有選擇。
    罷了，至少這世上有一二她在乎的人，自己這條命本就留不住，何不壯烈一回，被天下人銘記。
    鍾眠微微彎唇，舉目四望，入目除了蔚藍的天空，便是幽深的宮牆。
    古往今來，這深深宮牆不知鎖住了多少女子的青春韶華，蹉跎了多少歲月的寂寞荒涼。
    若是有的選，希望世間所有紅顏莫要貪戀這紅牆深宮帶來的虛假權勢，安安穩穩度過一生，這宮牆內實在是太寒涼，尋常人承受不住。
    察覺到鍾眠情緒不佳，宮長玥側眸，在鍾眠的眼睛裏看到了濃濃的悲憫。
    宮長玥很介意鍾眠的眸光，想知曉這般濃重的悲憫因何而生，但他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揭人傷疤的人，隻是短暫動了心思，便放下了。
    罷了，與他何幹。
    宮長瑾坐在高位，時不時向鍾眠投去探究的眼神。
    這安寧公主的性子倒與她的封號頗為相合，安靜寧和，不爭不辯，若是個表裏如一的，待在定遠王府應當不會給阿玥帶來太多麻煩，甚好，甚好。
    宴會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方才結束，按照計劃，鳳羽使臣辭別宮長瑾，臨行之前拜別了鍾眠，叮囑了一些客套話。
    鍾眠從頭到尾不言不語，不論文旭和王瑉說什麼，都一一點頭應下，一副乖巧老實模樣，事實上，她與這些使臣素不相識，那些虛偽的話語自是一句未入耳中。
    這一路上，這些使臣對她不理不睬，反而讓她自在，如今這般殷殷叮囑，隻覺不耐，與其應付這些滿腹算計的人，不如品嚐案上的吃食，至少是有滋有味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鍾眠既不追名，也不逐利，甚至不知人生在世要做些什麼才不算白來，所以鍾眠從不遷就他人。
    隻是許多事情鬧起來隻會更令人心煩，因此，麵對一些無傷大雅之事時，鍾眠一貫采取不聞不問、不言不語的態度，旁人又能奈她如何。
    至於此生意義所在，鍾眠真的不知。也許她該祈禱自己能長命百歲，等天下一統之後，竹筏輕舟，肆意遊玩，無拘無束，圓了夙願。
    可惜，長命百歲於鍾眠而言，不過虛妄，她所背負的命運注定要用性命去完成。
    這是無解的難題，除非她眼睜睜看著昆吾大陸滅亡，那樣她不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自由，還會失去僅有的一絲溫暖。
    鍾眠不是聖人，卻也不忍心讓億萬生靈因為她的不作為給昆吾大陸陪葬，她背負不起這般沉重的罪孽。
    而且，這世上尚且有她想要守護的人，自當百般珍惜剩下的日子，待時機來臨，一切圓滿。
    很多時候，死亡是另一種層麵上的圓滿，不是麼？
    鍾眠看著宮長玥輪廓分明的側臉，聽著高牆內的人聲，遙望天際自由自在的飛鳥，聆聽樹蔭中熱鬧的鳴叫。
    世間如此鮮活，何嚐不是她存在的意義？
    身為芸芸眾生之一，她有責任為這片天地搏一個未來。
    “你在笑什麼？”宮長玥終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鍾眠看他，笑著回道：“笑世間一切。”
    “莫名其妙。”宮長玥眉心輕皺。
    鍾眠輕笑出聲，“日後你自會明白。”
    宮長玥心頭一悸，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他並不想明白。
    按捺住心中的不適，宮長玥冷聲道：“本王拭目以待。”
    鍾眠垂眸，她並希望他真的明白，活得太透徹可不是一件好事。
    兩人不再交談，並肩往太極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