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建城已逾兩千年，孫吳、東晉、宋、齊、梁、陳先後在此建都，可謂是六朝古都，曆史名城，名勝古跡散落市坊之間，多如繁星，不可勝數。晚唐詩人杜牧有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而今，太祖皇帝仿效先賢，建都於此，此地繁華熱鬧，非它處可比。
    沈碧綺難得出一趟遠門，來到應天處理完羅府事務，自是不肯立刻返回嶺南。她拖著司空仙雲四處轉悠，登上過巍巍鍾山（今紫金山），拜訪過千年古刹雞鳴，踏足過朱雀橋、烏衣巷，憑吊王謝故居，在莫愁湖畔悄然走過，在齊梁拜梅亭（今古林公園）賞寒梅傲雪……
    司空仙雲博聞強識、文采風流，骨子裏流露出強烈的文人氣息。文人憑吊曆史名勝往往是道先人故事，怨人生無常，歎曆史興亡，往往是興盡悲來。
    二人結伴，不知不覺，在應天城已流連了月餘。嚴冬漸漸離去，空氣中彌漫淡淡的春日的氣息。
    “俗語講：‘春遊牛首煙嵐、夏賞鍾阜晴雲、秋登棲霞勝境、冬觀石城霽雪’，不能賞全如斯美景，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司空仙雲感歎道。
    沈碧綺笑道：“人不能太貪心的，至少我們欣賞到了石城霽雪呀。”
    “六朝金粉地，十裏秦淮河。今晚無聊，泛舟如何？”司空仙雲提議道。
    沈碧綺點點頭，“叫上李大哥一起呀。”
    司空仙雲答應下來，接著道：“聽聞秦淮河畔留芳閣有一位月無愁姑娘，貌若天仙，彈得一手好琴。今夜，無愁姑娘將在臨河小亭撫琴。”
    沈碧綺聽罷，臉色驟變。
    她當然知道留芳閣是什麼地方，留芳閣是應天最著名的煙花之地，是一個令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的地方！她也當然知道月無愁是什麼人，她留芳閣的花魁，擁有任何男人都無法抵抗的美貌和風情！
    “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衣冠禽獸！你可千萬別把李大哥給帶壞了！”沈碧綺麵露慍色。
    司空仙雲微笑道：“《禮記》中有雲‘食色性也’。《孟子》也道‘知好色則慕少艾’，我實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再說，無愁姑娘隻是撫琴，賣藝不賣身，聽琴賞樂，本就是很高雅的事情。”
    “不要為你齷齪的行為找借口！”說罷，沈碧綺大步離開。
    司空仙雲見此狀況，知道遊船的事情隻得作罷。不過他心裏還是挺美的，畢竟有女孩子為他吃醋，尤其是他看上的女孩子。
    他實在是不願意傷沈碧綺的心，隻是今晚無愁姑娘的曲目是《望江南》，是姐姐生前最喜歡的曲目。自從姐姐出事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不過今晚，他想聽，真的想聽。
    夜幕降臨，新月初升，正是華燈流光溢彩時。
    河岸邊人頭攢動，喧嘩熱鬧。他們的身份不同，有王公貴族，有販夫走卒，但他們的目的卻是一樣的，那就是一睹無愁姑娘的芳容，一聽人間難尋的仙樂。
    司空仙雲黃昏的時候就預先訂好了遊船，置辦了一桌酒席。
    “賢弟真是好興致，竟然來此尋歡。”李日虹眼前是碩大的人群，耳邊嘈雜聲不斷，他不由皺了皺眉頭。
    司空仙雲見此，微笑道：“上了遊船自然就清靜多了。”
    李日虹苦笑道：“李某粗陋野人，對音律毫無見解，即便無愁姑娘技藝驚天，但對李某來說，與對牛彈琴無異。”
    “不懂音律也無妨，看看美人總是好的。”說話的並不是司空仙雲。一襲青衫，腰間環佩，手中一把折扇，不是柳風信卻是誰。
    “柳兄。”李日虹、司空仙雲抱拳道。
    柳風信上前問候，然後道：“仇兄弟，上次在羅府的事情，在下十分抱歉。”
    “柳兄言重，該說抱歉的是在下。柳兄豐神俊朗、武藝高超，在下著實佩服。”司空仙雲長揖道。
    柳風信客氣道：“彼此彼此。”
    “在下在船上備了些酒菜，柳兄若不嫌棄，就一道上船吧。”司空仙雲提議道。
    柳風信倒也爽快，“既然如此，那風信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解開繩子，遊船便在河中蕩漾開去，舟子在船尾劃槳。
    艙內，陣陣涼風襲來，冬日漸遠，風也不似原來那般凜冽肅殺，吹在身上，倒也舒適。三人飲了幾杯，興致便高了起來。
    司空仙雲不禁唱了起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柳風信望了眼窗外，大笑道：“俗語叫說曹操曹操到，仇兄弟這是唱美人美人到！有趣，有趣得很呀！”
    司空仙雲側身朝艙外望去，無愁姑娘一身純白的紗衣，抱一把古琴，蓮步輕移，緩緩走進小亭中，身後跟了個婢女，一身淡粉色的。遊船距離小亭尚有一段距離，著實看不清麵容，但光是那婀娜的身姿，那輕盈的步態，足以迷倒眾生。
    柳風信本想知會舟子一聲朝小亭那邊靠，還沒來及出聲，遊船已調轉方向，朝小亭開去了。看起來，舟子更是心急。
    終於可以看清楚了——
    烏發披肩，柔和而秀麗，一支銀簪隨意地斜插著，在彩燈的照耀下散發著金屬獨有的光澤，襯得那雪白欺霜的肌膚更顯得光彩照人。眉若遠山，朱唇皓齒，有著說不出的清麗和明秀。最動人的卻是那有如寒潭秋水澄澈的雙眸，初看似是無喜無悲，再看之下卻似是在訴說著千年的等待和無盡的思念！
    “嗯，果然是風華絕代，傾國傾城勝莫愁啊！仇兄弟，你說是嗎？”柳風信感歎道。
    司空仙雲直愣愣地看著那無愁姑娘，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連無愁姑娘那支銀簪，他都細細地看了良久。
    “不可能，這不可能！”司空仙雲喃喃道。
    李日虹拍拍司空仙雲的肩，道：“別這樣，柳兄在跟你說話。”
    “啊？是，是，當然。”司空仙雲笑著答道。
    柳風信看了李日虹一眼，笑道：“李兄，我不欺你，那無愁姑娘的確是佳人，卻不知李兄覺得怎樣？”
    李日虹這才向艙外望了出去，和司空仙雲一樣，他也看了良久，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似是看出了神。
    耳邊，傳來了柳風信、司空仙雲爽朗的笑容。
    “怎麼樣，還看得過眼吧？”柳風信打趣道。
    李日虹回過神來，長長地歎了口氣，隻說了兩個字：“有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所謂樂而不淫，李大哥不至於反感到如斯地步吧？”司空仙雲有些不能理解。
    李日虹解釋道：“不好意思，讓二位誤解了，我是說無愁姑娘有病。”
    “啊？！”司空仙雲、柳風信瞪大了眼睛，瞧得李日虹渾身不自在。
    李日虹接著解釋道：“無愁姑娘神疲乏力、麵目無華、形體消瘦，像是有脾虛之症。看她神情哀怨，眼裏淚光閃爍，但卻隱隱透著一絲希望與期待，依在下看，應該是憂思過度所致。”
    司空仙雲、柳風信聽罷，徹底無語，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真不愧是李大夫，見解果然是不同凡響。”司空仙雲假意讚歎道。
    柳風信接著打趣道：“李大夫，你說這無愁姑娘都在憂思些什麼呀？”
    李日虹似是發現氣氛有些不對，笑著道：“李某與無愁姑娘素昧平生，又怎會知道無愁姑娘的苦衷？”
    司空仙雲趕緊換了個話題，“今日若不是無愁姑娘在此撫琴，十裏秦淮定然和往日一樣，舞盡笙歌，一夜星垂，才子王孫醉。晏幾道有詩雲‘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說的大概就是這樣景象。”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燈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柳風信悠悠念完了晏幾道這首詞，表情甚是沉醉。
    那無愁姑娘端然坐下，緩緩將琴放好，纖纖玉指隨意地撥弄著琴弦，似是在調試琴音，雖未成曲調，但已然有情。
    所彈曲目和坊間傳聞一致，的確是《望江南》。無愁姑娘明澈的眸子凝視著遠方，醉人的音律自然地從指間汩汩流瀉出來，這音律流入河水，流入月光，也流入人們的心田。
    “人在江南，卻遙望江南，無愁姑娘為什麼要選這首曲子？”柳風信玩味道。
    司空仙雲感慨道：“遙望的不是眼前的江南，而是心裏的江南，夢裏的江南。”
    柳風信點頭表示讚同，“《望江南》雅致清新，流暢舒緩，與今夜的月光流水甚是相宜。”
    “李大哥，在想什麼？”司空仙雲見李日虹想事情想出了神。
    李日虹回過神來，“哦，沒什麼。隻是想到了一些已經過去了很久的事情，大概是無愁姑娘的曲子過於哀傷了吧。”
    “李兄，不會吧。《望江南》曲調愉悅流暢，怎會哀傷呢？”柳風信奇怪道。
    司空仙雲耳畔縈繞著美妙的，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他不得不承認，這位無愁姑娘在琴曲方麵的造詣，甚至在姐姐之上！在一首流暢歡快的曲子中，他聽到了哀傷與絕望，聽到了抗爭與不屈，聽到了等待與希望，聽到了美麗與光明……
    琴聲就在調子最高昂的時候戛然而止，那無愁姑娘就抱著古琴，翩然離去，就像她來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