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東京城獻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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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下宋江問降將胡俊有何計策去取東川,安德兩處城池。胡俊道:“東川城中守將,是小將的兄弟胡顯。小將蒙李將軍不殺之恩,願往東川招兄弟胡顯來降。剩下安德孤城,亦將不戰而自降矣。”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一麵調遣將士,提兵分頭去招撫所屬未複州縣;一麵差戴宗表,申奏朝廷,請旨定奪;並領文申呈陳安撫,及上宿太尉書劄。宋江令將士到王慶宮中,搜擄了金珠細軟,珍寶玉帛,將違禁的龍樓鳳閣,翠屋珠軒,及違禁器仗衣服,盡行燒毀;又差人到雲安,教張橫等將違禁行宮器仗等項,亦皆燒毀。
卻說戴宗先將申文到荊南,報呈陳安撫,陳安撫也寫了表文,一同上達。戴宗到東京,將書劄投遞宿太尉,並送禮物。宿太尉將表進呈禦覽。徽宗皇帝龍顏大喜,即時降下聖旨,行到淮西,將反賊王慶,解赴東京,候旨處決,其餘擒下偽妃,偽官等眾從賊,都就淮西市曹處斬嫋示施行。 淮西百姓,遭王慶暴虐,惟留兵餉若幹,計戶給散,以贍窮民。其陣亡有功降將,俱從厚贈蔭。淮西各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推補赴任交代。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賊脅從,以後歸正者,都著陳瓘分別事情輕重,便宜處分。其征討有功正偏將佐,俱俟還京之日,論功升賞。敕命一下,戴宗先來報知。那陳安撫等,已都到南豐城中了。那時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顯,將東川軍民,版籍,戶口,及錢糧,冊籍,前來獻納聽罪。那安德州賊人,望風歸降。雲安,東川,安德三處,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皆李俊之功。王慶占據的八郡八十六州縣,都收複了。
自戴宗從東京回到南豐十餘日,天使捧詔書,馳驛到來。陳安撫與各官接了聖旨,一一奉行。次早,天使還京;陳瓘令監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從賊,判了斬字,推出南豐市曹處斬,將首級各門梟示訖。段三娘從小不循閨訓,自家擇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異處,又連累了若幹眷屬,其父段太公先死於房山寨。
話不絮繁,卻說陳安撫宋先鋒標錄李俊,胡俊,瓊英,孫安功次,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八十六州縣,複見天日,複為良民,其餘隨從賊徒不傷人者,撥還產業,複為鄉民。西京守將喬道清,馬靈,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豐。各州縣正佐貳官,陸續都到。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已將州務交代,盡到南豐相敘。陳安撫,眾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單八個頭領,及河北降將,都在南豐設太平宴,慶賀眾將官僚,賞勞三軍將佐。
宋江教公孫勝,喬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渡陣亡軍將,及淮西屈死冤魂。醮事方完,忽報孫安患暴疾,卒於營中。宋江悲悼不已,以禮殯殮,葬於龍門山側。喬道清因孫安死了,十分痛哭,對宋江說道:“孫安與貧道同鄉,又與貧道最厚,他為父報仇,因而犯罪,陷身於賊,蒙先鋒收錄他,指望日後有個結果,不意他中道而死。貧道得蒙先鋒收錄,亦是他來指迷。今日他死,貧道何以為情。喬某蒙二位先鋒厚恩,銘心鏤骨,終難補報。願乞骸骨歸田野,以延殘喘。”馬靈見喬道清要去,也來拜辭宋江:“懇求先鋒允放馬某與喬法師同往。”
宋江聽說,慘然不樂,因二人堅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隻得允放。乃置酒餞別。公孫勝在傍隻不做聲。喬道清,馬靈拜辭了宋江,公孫勝,又去拜辭了陳安撫。二人飄然去了。後來喬道清,馬靈都到羅真人處,從師學道,以終天年。
陳安撫招撫賑濟淮西諸郡軍民已畢。那淮西乃淮瀆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豐等處是淮西。陳安撫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宋江一麵先發中軍軍馬,護送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起行,一麵著令水軍頭領,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宋江教蕭讓撰文,金大堅鐫石勒碑,以記其事,立石於南豐城東龍門山下,至今古跡尚存。降將胡俊,胡顯置酒錢別宋先鋒。後來宋江入朝,將胡俊,胡顯反邪歸正,招降二將之功,奏過天子,特授胡俊,胡顯為東川水軍團練之職,此是後話。
當下宋江將兵馬分作五起進發,克日起行,軍士除留下各州縣鎮守外,其間亦有乞歸田裏者。現今兵馬共十餘萬,離了南豐,取路望東京來。軍有紀律,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價拜送。於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秋林渡。那秋林渡在宛州屬下內鄉縣秋林山之南。那山泉石佳麗,宋江在馬上遙看山景,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箭箭不空。卻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因此諸將驚訝不已。
宋江教喚燕青來。隻見燕青彎弓插箭,即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宋公明問道:“恰你射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一群雁過,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
宋江道:“為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事的事。射的親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過關,趁江南地,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孫,並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於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
山嶺崎嶇水眇茫,橫空陣兩三行。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心中,鬱鬱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肴,盡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淒涼。宋江於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陳安撫並侯參謀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陳安撫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將征戰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陳瓘、侯蒙、羅戩各封升官爵。欽賞銀兩緞疋,傳下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麵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正是:
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縱橫千萬裏,談笑卻還鄉。
且說宋江等眾將一百八人,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麵,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鬆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討寇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眾將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元凶授首,淮西平定,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奏道:“臣等奉旨,將王慶獻俘闕下,候旨定奪。”天子降旨:“著法司會官,將王慶淩遲處決。”宋江將蕭嘉穗用奇計克複城池,保全生靈,有功不伐,超然高舉。天子稱獎道:“皆卿等忠誠感動!”命省院官訪取蕭嘉穗赴京握用。宋江叩頭稱謝。那些省院官,那個肯替朝廷出力,訪問賢良?此是後話。
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禦器械,行宮“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準奏,仍敕與省院眾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封大設禦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賞賜有差: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眾將,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看的人壓肩疊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歎的。那王慶之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於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今日隻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刀排白雪,纛展烏雲。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將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淩遲處死。
再說宋江眾人,受恩回營,次日,隻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眾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後,便回山中。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別仁兄,辭別眾位,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
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便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隻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歎息,人人墮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眾兄弟隻顧打拴在包裏。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了,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隻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係白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是日正旦,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是日駕坐紫宸殿受朝,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於兩班侍下,不待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宋江、盧俊義接著內卸了公服啐頭,上馬回營,麵有愁顏赧色。
眾將見宋江麵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於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命運蹇滯。破遼平寇,東征西討,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眾兄弟無功,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有,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裏,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裏,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眾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各言官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眾。就裏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於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逕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逕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眾將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隻礙宋江一個。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隻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眾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若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裏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隻是落草倒好。”
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氣。自古道蛇無頭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閑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自從受了招安,與國家出力,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們都有怨心。”
宋江聽罷,失驚:“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雲:‘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於九泉,忠心不改!”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眾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為東京點放花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隻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著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隻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現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著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懼怕李逵,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脫不開,隻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隻得和他挨在人叢裏,聽的上麵說平話,正說《三國誌》,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桐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複如初;因此極難治療。”
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銅柱鐵環,隻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麵不改色,談笑自若…… 正說到這裏,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這等大驚小怪!”李逵道:“說到這裏,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隻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幹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顛倒打我屋裏。”
“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打。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著雙眼,要和他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帳討錢,幹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討下江南出征去,你他惹我。到那裏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打,死在這裏,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甚麼下江南?不曾聽的點兵調將。”燕青且勸開了鬧,兩個挽著,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入去裏麵,尋副座頭,坐了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閑口論閑話。燕青道:“請問老丈:卻巷口一個軍漢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討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請問端的那裏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
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號為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討,劉都督去捕。”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逕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討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諸將軍馬,閑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於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當時會集諸將商議,盡皆歡喜。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逕入城中,直至大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忙教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將軍何事,更衣而來?”
宋江稟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將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的江南方臘造反,占據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閑,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於天子前提奏則個!”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將軍之言,正合吾意。下官當以一力保奏。將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眾兄弟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內,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占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號,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討,劉都督征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征西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為前部,當可去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討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幹人馬為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隨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
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為平南都總管,征討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為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緞二十五表裏;其餘正偏將佐,各賜緞疋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於內務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數內,有個能鐫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謝恩,出內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並馬而行。出的城來,隻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裏拿著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衝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為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
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諸將,除女將瓊英因懷孕染病,留下東京,著葉清夫婦服侍,請醫調治外,其餘將佐盡教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討方臘。後來瓊英病痊,彌月,產下一個麵方耳大的兒子,取名叫做張節。次後聞得丈夫被賊將厲天閨殺死於獨鬆關,瓊英哀慟昏絕,隨即同葉清夫婦,親自到獨鬆關,扶柩到張清故鄉彰德府安葬。葉清又因病故,瓊英同安氏老嫗,苦守孤兒。張節長大,跟吳珍大敗金兀術於和尚原,殺得兀術亟須髯而遁。因此張節得封官爵,歸家養母,以終天年,奏請表揚其母貞節。此是瓊英等貞節孝義的結果。
話休絮繁。次日,內府關到賞賜緞疋銀兩,分俵諸將,給散三軍頭目。宋江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禦前聽用。一麵調撥戰船先行,著令水軍頭領整頓篙櫓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刀、衣袍、鎧甲;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隻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取“聖手書生”蕭讓,要他代筆。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裏使令。宋江隻得依允,隨即又望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鬱鬱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號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獻在吳中徵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設文武職台,省院官僚,內相外將,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裏古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
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鬆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為國王,獨霸一方,非同小可。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那十千,是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麵為君也。正應方臘二字。占據江南八郡,隔著長江天塹,又比淮西差多少來去?再說宋江選將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請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起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將人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於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來接待宋江。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麵就是揚子大江,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之處。隔江卻是閏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並十二個統製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閏州為家,難以抵敵。”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麵大江攔截,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著閏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叫喚水軍頭領來:“你眾兄弟,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隻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盡皆願往。不是這幾個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直教大軍飛渡烏龍陣,戰艦平吞白雁灘。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