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O。芳蘭問前路
    “歸去來兮……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1)
    五柳先生誤落塵網“歸去來兮”那羈鳥還林、池魚返淵欣悅和急迫，已是躍然紙上了。但實實等待的前路，人有時還真是有些難料不料的吧。
    所以，
    先生這一問字，不僅問出了百年逆旅人於前路在襟在懷深深所意，是不是更問出了人於前路某種不意之義呢？
    因為，
    世上太多所謂迷途知返、今是昨非心行，都可能在難料不料實實前路之中變得蒼白更九九歸原且從此再也不問不管什麼迷途是非了吧？
    而之所以如此，是不是一切一切，都可凝結在那一問字之中呢？
    問天問地，
    問人問己，
    此問終所落處，五柳先生雖給出了一個“素襟不可易”(2)，“縱心複何疑”(3)矢誌不移，但其魂牽夢繞田園自在優哉遊哉、隴畝樂活淋漓痛快，卻又叫人不免有些為之惘然、為之潸然更為之喟然了吧……
    人當下簡單生存無慮，雖謂百年縱心不易某種堅實基礎，但世事無常、人心如幻更欲壑難填，因此前路種種身心糾結，是人或都在所難免的吧。
    所以，
    要做到素襟不變不易，不僅在人抉擇自覺，是不是更在從此裏裏外外那具體巨大實實承擔呢？
    或許，這才是人都願都想百年適己性情、縱己真心卻又不能、不敢、不忍更不堪深深因由吧？若從這個角度言人不易素襟更不為外物所累而自役心，還真非常情所能正視和麵對的呀。
    是不是或也正因為如此，五柳先生困窘極境中“寧固窮以濟意”(4)那人生堅守、“不委曲而累己”(5)那生命踐行才為世人讚歎景仰，亦芝蘭有別眾草更王者之香名至實歸呢？
    蘭生幽穀，是幽穀方有高潔高傲芝蘭適宜生存環境。所以，蘭入庭院能否葉展花開，也在庭院是否具備相應存活條件吧。而混濁世間“一形似有製”(6)的凡人若天稟蘭質了，不說入庭清香遺世，那存活與否，是不是也一問題？
    蘭生幽穀，在乎的是泉清露淨而不是膏腴之土。因此，蘭質之人雖能等閑百年富貴，但其心高氣傲素潔本性不僅世間難容，且許多不解誤解等等等等，還真令有些無處逃身的吧。
    “䍀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7)
    紅塵自有紅塵視人範人通行準則，人又怎能有所避免且輕易於之理解呢。是不是或也正因為如此，一生飽受生存壓迫更精神煎熬的五柳先生才始終那麼神往遠逝的東戶時代……難道、難道我們先人還真有那麼一段人人生活富足且知足、個個精神純淨純正更整個社會都不以三六九等來視人、範人更迫人的美好歲月嗎？
    說在那個時代裏，
    人既無基本生存所憂，也無欲望叢生所惑，更無高低貴賤所分，人人都為一己適性享受時光並於中充分體驗生命驕傲、百年暢懷——
    “……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於蒼生。靡潛躍之非分，常傲然以稱情……”(8)
    那時，人潛躍有別，隻性情自適而已，還真非人高低貴賤區隔之所以。
    先生自謂之潛，難道亦身心交戰更不為世人理解而苦無出路遙遙所寄？
    之中，人若真能因由減少一點兒內裏現實苦痛，此寄也算聊勝於無了。可先生卻又十分清醒“真風告逝”(9)，那樣的時代不但早就一去不複，更是明白在“大偽斯興”(10)千百年裏，幾乎所有“懷正誌道之士”(11)唯有“潛玉於當年”(12)以求自芳自保而已。當然，那些“潔己清操之人”(13)仕宦最好歸宿，也隻“沒世以徒勤”(14)罷了。
    因此，
    芳蘭入庭概而言之，是不是還真有其命定不遇更不幸。而芳蘭前路深問，是不是亦芳蘭或許有幸人睿智天秉、人先見之明。
    想當年三顧茅廬的劉備也算襟懷寬廣了吧，但人還是受不了手下張裕才高性潔性傲，在借故將其下獄並要殺之而後快時，聞訊的孔明急急上書懇求免除死罪，可那已成氣候的蜀主卻是直言不諱了：
    “芳蘭生門，不得不除！”(15)……
    前車之覆，
    後車之鑒。
    先生自認“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16)，當然自知自明“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17)不僅性情所適，或亦命運大定更大幸了。
    但先生既然深明“關河不可逾”(18)了，可為什麼又總是擺脫不了“日月擲人去”(19)功名遺憾更“猛誌固常在”(20)自我折磨呢……
    ———(1)。《歸去來兮辭》；(2。6)。《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3)。《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4。5。8—14)。《感士不遇賦並序》；(7)。《飲酒》；(15)。金波等《中國名花》；(16)。《與子儼等疏》；(17)。《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18)。《贈羊長史》；(19)。《雜詩》；(20)。《讀三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