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鎖骨粗壯，下顴突出，像一隻駱駝穿越大沙漠，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潦倒憔悴，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非但不因為年深日久而淡忘磨滅，反倒像一塊浮雕愈加明晰可見。他顫抖地捧著信紙，淒淒慘慘，唏噓不已，腮旁兩根蚯蚓似的咬肌沒有阻擋住汨汨而淌的眼淚。
    萬物守恒，家裏有個聰明的妹妹，就有個弱智的哥哥。潘勤勤從未見過父親涕泗縱橫，悲痛欲絕，他像一隻好奇的小貓蹲於牆邊偷偷窺探，咧嘴嘻哈。
    “笑死，滾出去！”
    哥哥看見妹妹有發怒的跡象，隻身來到外邊穀場裏，雙手對插在風衣袖中，從東邊走到西邊，西邊走到東邊，勝似閑庭信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他大腦智障，傷及多根神筋，縱有千言萬語聽不進；他自言自語時而癡笑，思想毫無羈絆，任何框架休想框住；他的靈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無法約束。
    堂屋裏變得清靜，潘宮玲安慰父親，“爸，您傷心悲苦，無任何作用，姑母重病在身，來不了啦。她遠隔重洋，要辦護照，要簽證，要坐飛機，年紀大不容易。姑父同樣歸心似箭，甚至比您更焦急、更迫切，各有各的難處，萬裏迢迢，沒有辦法呀!”
    人隻有今生沒來世，死別生離，潘海慶重重歎了口氣，呆滯的目光依舊被彌漫的憂鬱籠罩，“噯，十指連心骨肉情，分別時未長大成人，我什麼都不懂，如今兩鬢花白，轉眼就是幾十年，姐弟見不著麵，一輩子不甘心哦！”
    “爸爸，按您的意思，明天我們趕緊寫一封加急信，可能沒有實際意義，盡心盡力為之。時間緊迫，現在要抓緊落實迎接表哥表嫂，許多事情必須提前準備，早作安排，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老人家穿過苦難的歲月，閃過思念的叢林，回到現實中，“宮玲，外甥是舅舅一根藤上的瓜，脈博裏流淌著相同的血液，何況寄來那麼多錢，我們要像接待姑父姑母，熱情至極，盡其能力。你媽不在了，收揀布置的事我們男人哪有好主意，要添什麼家什，更換哪些東西，你自己看著辦，盡量找好的挑。”
    女兒盤算著，“嗯，要買一張掛衣櫃、兩張桌子，增加兩套席夢思、床單、被子，到時候家裏很多客人，凳子椅子，杯筷碗盤，電飯煲、高壓鍋、藕煤爐，都要添置。”父親拿眼睛瞧她，“前幾次彙款都在你手上，這些東西要不了幾個錢，把該買的物品列個單子，到時候我找部手扶拖拉機一次運回來。”
    母親不在世，潘宮玲當家做主，“爸，小東小西我會安排妥當，有些事還得您出麵。爺爺奶奶的碑文，姑父已經交待江北哥寫好，附在信後麵，石碑尺寸大下要早預定，到時候少不得的。遇到雨天，人去人來，曬坪裏一團糟，必須打水泥地板。廁所毛缸太土氣，要重新砌便池，裏裏外外貼瓷片裝飾。現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條件好的家庭，柴火灶已經改成煤氣罐，炒菜火力猛、速度快、味道好，幹淨時尚。”
    潘海慶瞬間有了主意，“那些粗活我來辦，明天先上街定好墓碑，然後找泥工師傅商量，需要多少砂子水泥，這點事兩三天就解決了。”女兒猶豫不決，“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我獨自去長沙接機少了膽量，是不是找個伴去？”
    遇到棘手問題，父親一時半刻拿不定主意，張耳聆聽。姑娘趁熱打鐵道了出來，“我對英語一竅不通，如果老表聽不懂家鄉話怎麼辦，半路上哭都來不及！表哥在信中提出，要龍立成跟著去接機，言之有理。他沉著冷靜，遇事比我有主見，已經打了兩年多交待，彼此十分相信，多個男人多一份膽量，跟著一起去肯定好些。”
    年輕有青春，年老有智慧。潘海慶旗幟鮮明，“物以稀為貴，小學七八個老師都不懂英語，這事兒別人去也幫不上忙。人家一直幫著寫信，已經熟悉姑媽家裏情況，和老表答得上話。你早點把他約好，必須到場，別誤了大事！”
    兒大避母，女大避父。潘宮玲半嗔半嬌，兩頰緋紅，“龍立成已經答應，現在他們單位很忙，建築工地經常加班，不知道到時間能抽出兩天吧，否則，我們去哪裏找那麼恰巧的人？”
    “嗯，端人家的碗，服從人家管，有單位頭上就有緊箍咒。要他提前請假，耽誤了工資補貼誤工費，好好地感謝。”老人家口頭應承，麵露難色，“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你們兩個人太年輕，玩性大，看來我也跟著去才牢靠。”
    大姑娘佯嗔，“有沒有搞錯，他們遠隔千山萬水，特地來看望您，用不著親自出馬。您是長輩，一把年紀乘船坐車，顛來晃去夠累的，何必自討苦吃。到時候家裏很多客人，鄰裏之間過來幫忙，待辦的事特別多，要留個主持家務，都去了怎麼辦，遇事誰拿主意？”
    熟悉兒女莫過父母，潘海慶精明老道，一語破的，“大事小事交給你姨父行啦，他當了多年村幹部有什麼安排不了的？閨女，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想法，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大姑娘同後生單獨出遠門，還要在外麵過夜，別人會有想法，我也不放心，多個人陪著，遮人耳目為好哦！”
    直來直去的話把女兒逗樂了，看著父親，她愛恨交加，“身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子歪。何處來那麼多想法，就你多疑，老封建思想，抱殘守缺，年輕人在一起也要疑神疑鬼，跟得了一時，跟得了一世？”
    “捫心自問你清楚，我是去做擋箭牌哩，以後風言風語刮起來，咱們還抬得起頭？女大當嫁，你二十零的大姑娘，還不找個人嫁出去，要是他能夠做女婿，正大光明一起去，怕誰嚼舌頭根子？老爸操爛心思，前村後嶺同年齡的女孩子，有幾個還剩在家裏，早結婚的有孩子啦！”老人家咕嚕著，自艾自怨，“唉，養錯人有什麼辦法，我要是有這麼個兒子，那裏會求人，就是把全部家產給他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