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沉夢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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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時候,宿寂會覺得,所謂永恒,是一樣很虛無的東西。因為能夠證明其的隻有自己的生命,一日未到終時,也一日不能知道,永恒,到底有多漫長。
漫長的生命中若總是日複一日的重複既定,是一種很寂寥的無奈。
所幸有一個伴,她叫雨凝。
不過她不愛說話,總是安睡,難得醒來,也隻是會對他一笑。
“你悶不悶?”不知道多少年的相處之後,宿寂才有了與雨凝的第一次對話。
那時雨凝仍是在安睡,聽到此言,隻是張開那雙大眼睛,明亮清澈,盯著他。“沒有心,不會悶。”
宿寂挑眉。
神界中,神祗隻有那麼寥寥幾個,各司其職。隻有他和雨凝,是閑人。
他是裁決之神,雨凝是司命之神。
在世道初開之時,一切尚在混沌,他們便出現,便在等待,等待那一片洪荒的世界上有生命出現。
才有他們的存在意義。
每天在雲上觀看,物轉星移,滄海桑田。
他竟然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直至那麼一天,雨凝沒有再睡,他張開眼時,她已是靜候。
“我們要下界了。”雨凝笑了,淡淡的。
宿寂從來沒有覺得,雨凝的笑,會是那麼的好看。
是安靜地來到世上的,在一個月夜,星空中沒有雲,明淨的世上,一切都照耀在柔和的月光下。
他與雨凝隨著月光來到這世上。未到世末,不能歸去。
是在一條河邊,發現她的。
***
清瑤記得,是一個月夜,自己在半夢半醒之間,眼角觸及到一點白光的。
本是安靜的河床,不知怎麼的就出了一點的聲響,擾了自己的好夢,張開眼時,見到的那幕景象,終此一生,都不會忘記。
那一隻銀白色的小狐狸,沐浴在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柔和的光芒,它低著頭,安靜的在喝著水,輕掩著的眼睛忽然張開,是妖嬈的紫色,在淡白的光線中呈現。
清瑤也不知怎麼的,就冒出了水麵,也不再想要睡眠,隻是呆呆的看著那頭難得一見的漂亮的小狐狸。
明亮月光下,河上波光瀲灩,光影的浮錯中,它們在凝望。
竟然都沒有轉移視線。
直至有一聲音傳來。
“這是什麼?”
“狐狸和水蛇。銀色的狐狸,並不常見,是九尾一族的吧。”
月光下,出現的是另外一種甚少見過的生物。
看著他們步進,清瑤不知道怎麼的,竟忘了害怕,沒有像平時一樣畏縮著逃走,而是以最卑微的姿態,迎接著他們的走近。
像是注定的俯首稱臣般的那樣候著。
小狐狸被輕輕的抱起,落在那個高大的懷中,它眯著妖嬈的紫眸,帶著點傲氣的看著眼前提著自己的生物。
而清瑤,則是對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眸。
直至很多年後,清瑤才能理解,在那一晚相遇之前,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被鋪寫好。
***
九尾這一族,與你有著密切的關係。宿寂記得,不知多久以前,那一個月夜,第一次下界,在一條河邊,遇上一隻毛色銀白的小狐狸時,雨凝對著自己說過這麼的一句。
一千年一條尾,一尾三德,狐類要達九尾其實不易。此一族,天資聰慧,但性喜殺戮,命中帶劫。多半在達九尾前便已死在屠刀之下。命已定,確難違。
說者無心,聽者也無意。宿寂當時隻是覺得,那隻細小美麗的小狐狸,抱在懷裏的時候,是那麼的溫暖。那高傲的姿態,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可笑。
也隻是那麼一遇,隻因有一點緣,並未多作逗留,便已離去。
因為創世之初,人仍蒙昧,需要他們的到來,需要他們的引導。
裁決與司命,降世是同時。
在一切都還是混亂之中建立起整然的秩序。這是宿寂跟雨凝的使命。世間之大,他們徒步遊曆,像雨凝的話。
隻隨天命。
遇見是緣,再聚是份。有些時候,遇上一些緣,會有輕微的眷戀,宿寂都沒有駐足停留,因為時間總是隨著自己向前行走,衝淡一切的痕跡,什麼也不留。
隻有雨凝,陪在自己的身側。
裁決與司命,仍未到分離的時候。
再見到她時,已是一千年後。
那條河,叫做清瑤。
一千年之後,已被啟蒙的人,開始了對周圍的一切,取以名字。
清瑤謂水,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
重回這裏的時候,也是一個滿月的夜。不再荒蕪的河邊,輕輕淺淺的蔓延著蘆葦蕩蕩。
有輕聲絮語飄蕩而來,是屬於女子的笑談聲,帶著嬌媚。
眼睛!人的眼睛不是可以隨便亂放的!你看你都不像一個人!
胡說!我告訴你,這樣子才漂亮!都變成人了,怎麼就不挑一副好一點的皮囊?
呐呐,要叫什麼名字?人都是有名字的,哈哈你是九尾狐,就叫鷲薇吧。我……我就叫清瑤。跟那條河的名字一樣。我覺得好聽。
滿月下,回首的那一女子,有著妖嬈的紫眸。
宿寂笑了。原來已經一千年。小狐狸,也長大了。
不懂羞澀,光著身子,自水中踏出,向著自己走來,臉上是好奇。而有另一個,在後麵,不斷觀望。
“我好像見過你……”她說。
宿寂一笑,把外衣脫下,給她披上,“記住,人是要穿衣服的。”
遇見是緣,再聚是份。但是他們的同行,雨凝說,是命。
裁決與司命,到了分離的時候。陪在宿寂身側的,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小狐狸。
她說她叫鷲薇。
也是遊曆在這片大地上麵。他是裁決之神,觀看世道是否正常運轉。
她是聰慧的九尾狐,總愛提問,與他一同的走,他對她,傾囊相授。
如像師徒。
世間在她的眼裏與在自己的眼裏是那麼的不一樣。
她的相陪與雨凝,那麼的不一樣。
喜歡卷在自己的身側而眠,喜歡問他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對人懷著好奇心,迫切的想要學會這個世上的一切。
第一個一千年過去後,她長出了兩條尾,一尾三德,她的眼神裏已有些許智慧的光芒。
千年一聚。河旁她與清瑤嬉戲。
他與雨凝相聚。
這一千年來,世道平淡無奇。雨凝笑說,隻因人世尚無爭念之心,下一千年,又是另一起點。
宿寂笑看。
必有裁決之時。
然後又是一千年的遊曆,司命依然不在裁決身側,蜷縮在他懷裏的是,還是鷲薇。
他喜歡在月光下每一夜細看她的成長,聽她聲音裏的轉變,帶著怎麼樣的情感。
全是欣喜。
總是笑答她的每一個問題,輕摸她的發絲,流連在指端的纏繞。
壓下她時爾因為無法壓製頓起的殺意,告訴她生命的珍貴。
看她眼裏的茫然,逐漸被明了取代。
遇見殺戮的時候他會擋在她的身前,封閉住她的視聽,要她見到這個世間,全是美好。
蒙昧之時的人類在開始隻有知足存在的心間裏生出私欲的時候,她長出了第三條尾。
又是一千年過去。
滿月的夜晚,她與清瑤在交談著一千年來的見聞。
他與雨凝相聚。
這個一千年是個轉折,下一個一千年,有著剛起的動亂。你可要,好好的把握。
宿寂依然笑看。
這一個千年裏麵,她不喜歡詢問,喜歡自己眼見。
仍然是安靜的跟在自己的身側,看著已有代表權力築起的宮殿,看著這個塵世的轉變。
開始不愛說話,但是仍然是眷戀著自己。依然會眉目帶笑看著自己。
她甚喜笑。隻因為這是她潛意識裏認為這個是唯一表達友善的表情。從那些人的麵上學取過來。
偶有困惑,是在於見到,他們已經不像一千年前般,可以單純的隻為有一頓飽食而笑。
更加迷惑,是在於見到,那高高揚起的鞭子狠狠的抽落在佝僂的身子上,隱忍著的麵容接受這一切。
這一千年,人世上沒有了平等。在皇權建立起來的時候,她長出了第四條尾。
又一千年過去了。這次,她隻抱著清瑤什麼都不說。
四尾之狐足以。你的裁決如何?雨凝詢問。
去吧,隻要不是她。
宿寂是這麼的回答。
這一個千年她急促成長,第一次在自己的身邊覺得驚惶,是在見到四尾銀狐仰天長嘯時。
被血氣染漫的晴空,四尾的銀狐噬人景象尤其可怖,倒在她清澈的眼裏。
她愕然。宿寂不語,隻是抱著她,看著那四尾銀狐大肆破壞,狐身也被染成紅色時才倒地而亡。
狐死國破,朝代更替開始。
她伏在自己的胸前,惴惴不安的抖動著,全無了當初所見的高傲姿態。
她在心底裏也預見了這是自己的將來。
宿寂輕吻著她的發絲,在心裏發誓,此生此景,絕不會降臨到她的身上,以神之名。
皇朝開始更迭時,又一千年過去,她長出了第五條尾。
這次,司命與裁決同行,清瑤伴她身側。
卻也依然呢膩著自己。
命道隨星軌,時移世易。
這一千年,雨凝冷看自己的溫柔,隻有偶爾一歎息。
不可能愛,因為我們無心。
宿寂隻淺笑,仍是愛將她擁入懷中,看著她睡去。霸道的隻許她有著自己的味道。
甚至清瑤也不行。
明眸皓齒,出水芙蓉,相映著清瑤的豔麗絕倫。
她看他不像清瑤看雨凝帶著敬意。
他喜她眼裏隻有親近。就這麼簡單明了,直接易懂。
宿寂知道自己已然沉淪,如同那些被魅惑的君王,迷醉在那淺笑的眉目裏。
這一千年,當人們開始接受朝代的更迭往前走的時候,她長出了第六條尾。
也是在那河邊道別。
這一千年又是她陪在自己的身側。
六尾的她,已經長大,甚至睿智。與他的對話,已不再是詢問,是交談。
甚至是辯論。
不過總是不談自身,她已知曉的命運。
她在努力的學習一切,她還沒有完全弄懂的關於這個世間的,關於人的。
然後有一晚,星月下沉的時分,她依然無眠,隻對月發呆,宿寂走近她,習慣性的將她抱在懷裏,詢問道:怎麼了?
她回首,張著清澈的大眼睛,笑語盈盈,
宿寂宿寂,什麼是愛?
宿寂眸間一沉,輕撫著她的臉,看著她仍有些許紫色的眼眸內倒影著自己迷醉的神態。
愛嗎……愛……或許是這樣。
就那樣的吻了上去,帶著渴求。帶著隱秘的禁忌的自己,看著她在自己身下一寸一寸呈現出來的單純美好,無法自持,順服於神不該有的欲望中。
占有了她。
關於情與欲,是她不了解,他也不明白的東西。
但是他知道,她的將來裏,會有另外的一個男人,侵入她的生命,叫她的視線裏,不再有自己的存在。
這是雨凝對自己訴說的既定的命運,給自己帶來一種無法忍受的感覺。
後來才知,那叫,妒忌。
這一千年,她在變成女人的同時,有了第七條尾。在遊曆中,已習慣了朝代的更替,對於那一次次鮮血染紅天邊,銀狐倒下的情景,她亦能泰然處之。
對他,漸漸地,沒有了依賴。
這一千年之後,依然是河邊的相遇,清瑤纏著她比武。
雨凝帶著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下一代,為西陵,她的命中人,會在那時出現,你竟然……
我自擔當。宿寂淡淡一笑。
雨凝搖頭,我知你心裏想要怎麼樣。狐族注定的命運是這般,她避不過,縱使你教她心存仁善,洞悉世事,壓抑她本性,時候該到時,她還是逃不過……
為什麼我們就沒有心呢?他隻用這一句,打斷了雨凝的敘述。
饒是睿智的雨凝,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人,神上嗎?宿寂總是覺得困惑,為何,卻連每一個平凡的人都擁有的心也無法擁有?
總有得失,才是公平。雨凝隻歎曰。
但這世道,已是不存在公平不是嗎?宿寂在心裏暗問,所以為何,不利用自己手中的能力,完成自己的心願?
他的小銀狐,怎麼可以,染上那不詳的血液?
已經記不起是第幾個一千年的時候,她明白了宿寂在自己的身上幹了什麼。
卻竟也不反抗,隻是用漠然的眼神,注視著宿寂的沉醉。
無心的她,眼神裏自然無愛也無恨。
每一次的擁抱之後,她都會安靜的卷縮在宿寂的懷裏,偶爾會問。
你怎麼會喜歡這種事?
宿寂隻一笑。她都不明白,隻是因為喜歡她,所以連帶喜歡了,這種事。
喜歡指尖在她發間流連的感覺,舒緩又微妙的氣流,他喜歡這樣的被包裹的感覺。
宿寂,天不可逆嗎?
嗬,可不可逆,隻看你,願不願意。
我討厭,毫無意義的殺戮。這世道,為什麼越來越臭了呢?
那是因為,他們,越來越理性了。理性到,有些時候,那麼的不顧一切。
但是從前不是這樣的。
那又怎麼樣?現在不是從前。
她在困惑中長出第八條尾的時候,朝代已至西陵。
天意傳到她手中的時候,她第一次皺眉。八條尾的銀狐已是罕見,她的目光已然超然,第一個妖狐不肯聽令天命。
有了自己的心思,不作順從,也不叛逆,蟄伏著,在第九條尾長出來時,囂張的拒絕著天意。
宿寂隻看著她,初衷未改。因而出手幹預,請上界作一見證。
勒令對狐退讓的西陵朝上,還是有一小女孩,願意對她出以援手。用著最純真的心,讓她感受到了溫暖。
荒唐的世道,從來不存在著美好。這個道理,他們都知曉。
她卻願意自我欺騙。
代她尋找那個小女孩的時候,意外的遇上了她的命定之人。應是雨凝的過失,致使了命局出現轉變。
宿寂看著他時,心中是充滿殺意。看著這個將會擁有她的一切的人,那麼的想要扭斷他的脖子。
以裁決之命。
然而沒有。隻因為,許多年前,她曾問自己,什麼是愛。
這樣的一種感情,不知道為什麼的就是想要讓她明了。可能是想要讓她知道,自己,是以著怎麼樣的一種感情擁抱著她的吧。
有了私念。
所以放了那命定之人走。
在她的身上加上了神的視聽。要她深深地去理解這個世道,要她會在乎,會惻隱,要她像個人。
從她化成人身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妖狐。她該有自己的思想,該自由。
該擁有著一切。
迫使著自己遠離她的身邊,見了已好久不見的雨凝。
她睿智依然。隻說一句。你有心了。
哦,原來那一種刺刺的痛,是因為有了心的緣故。
宿寂輕歎,裁決之神,還是逃不過,也罷。他甘願。
再回了她身邊一趟,借著擁抱她最後一次,眷戀了她的身子。加強了那個印記,以淚為破咒關鍵。將她的殺戮本性狠狠的掩藏起來。
賭她會愛,賭那人值得。
然後入劫。
劫中是寂寞,永恒的黑暗中,無人作陪。但有回憶,相隨心間。
盈盈的跳動,那種默默的溫暖。那顆叫做心的東西,伴著自己,一直一直,如同她,還在自己的身邊。
無欲無求,也無執念,所謂劫,隻是一種用來考量自己的方式。
張開眼時,是清瑤。
以金龍的姿態,高傲的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已不是當初那條小水蛇。化成人形的時候依然是那麼的豔麗。帶著金光看著自己。
恍惚間,好像見到她的身影。也不需要清瑤說話,便已知道她的終局。
所以淚水,就這麼流了下來。宿寂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疼過。如果當初不曾相遇,是否還會有今日這個結果?
宿寂歎了一口氣。
“不過,她,到底是愛了。幸福吧。雖然我一直不懂,幸福是什麼。”清瑤的眼睛,如同那幹涸的水潭。
隻因為,沒有心的她,永遠不會哭。
宿寂也覺得累了,頭一次的。“那他呢?”
“皇朝鼎盛,不過一人,難免孤寂。已是四十的年齡,也有寵妃,不過再無愛。”清瑤有在暗地裏照顧好他。
因為是她的心願。
“愛,原來是這麼沉重的一樣東西。還是,有著雨凝作伴的日子,多好?”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閑到寂寥,竟是一種幸福。宿寂搖頭。
清瑤也一笑。慶幸自己什麼也不懂。
宿寂走近她,她便伸出手,知曉他的意圖,一劃。
有一滴血,落下來,滴在宿寂的手中。宿寂隻一笑,慢慢的看著那血在變。
變呀變,變呀變。
好像那夜的初遇,紫眸的小銀狐,在掌心,輕抬起頭。
一霎那便已就,天荒地老。
宿寂看著這個小動物,眸間全是憐惜。清瑤隻一笑。
真的很像。
它看著宿寂,半側著腦袋,好半晌,才又怯怯的抬起頭,在宿寂的臉上輕輕的舔著。
有些痕癢,但很美好。兜兜轉轉,還是回來了自己的身邊。
不過,已不需要。
所以把它遞給清瑤。
清瑤一愕。
“給他吧……我有永恒,無需陪伴。”
因為還有清晰的回憶,他便又可,沉夢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