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雪來的尤其的頻繁，車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飄起了雪花。逶迤的公路在蒼茫雪地裏蔓延，公路上一個中型客車在山穀間隅隅而行，偶爾一兩輛中型卡車迎麵交錯而過。
    天色漸暗，車廂內的乘客愈發昏昏欲睡。葉令悠側頭看見身旁兩個孩子互相依偎著，眼神迷離，心底不由好笑，到底是孩子啊，心裏終究沒有太多的負累。轉過頭，望向窗外大雪迷茫的山穀，穀中偶爾可見一兩棵孤傲的胡楊倔強地挺立在天地間，長長的蒿草在風中無奈地搖擺，葉令悠似乎聽到心裏那聲悠長的歎息，覺得無端的疲累，仿佛蒼茫的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找不到方向。
    悵惘中，中巴已轉向山的另一邊，葉令悠隻覺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衝去，隻聽得一聲巨響，整個人向前倒去，慌亂間左臂張開撐在前麵座椅後方，右手則抓住了前麵座椅的側麵，身體堪堪跪在地上，左臂傳來徹骨的劇痛。原來慣性作用下兩個孩子的額頭雙雙撞在葉令悠的左臂上，此時正迷惑地看向她。葉令悠苦笑著撐起身子，“沒事兒吧。”看著兩個孩子除了紅紅的額頭，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礙，站起身，向前望去。車廂前麵已漸漸升騰起一團團的白煙，驟然驚醒的乘客亂成一團，叫嚷著“快下車！”“血！！好多血。。。。。。”“啊！！冒煙兒啦。。。。。。”
    幸免於難的售票員此時已呆在座位上，臉色慘白，嘴唇嚅嚅發顫，任乘客怎麼叫喊著開門，兀自一動不動。葉令悠皺皺眉，回身打開最後麵的車窗，周圍的乘客見狀也紛紛試圖打開身旁的車窗，好在葉令悠嫌棄車廂味道，一路上都把車窗開了一道寬縫，試了幾下，車窗就拉開了。葉令悠忙回身喊過神色惶惶的兩個孩子，“言言，你先跳下去，小心點兒，到下麵接住洋洋。快！”
    言言愣愣地看向葉令悠，點了點頭，身體卻不動分毫。前麵乘客見後窗已開，紛紛向後麵湧來。葉令悠心中一急，使勁把兩個孩子推向窗戶，“快點！”言言似乎被葉令悠嚴厲的表情震懾，站到座椅上，身手敏捷地跳下車，回身衝著愣神的洋洋喊，“洋洋！快下來，我接著你！”
    好在這時前麵一人大喊，“這個窗戶也開了！”吸引走了一部分罵罵咧咧的乘客，葉令悠看著不停發抖的洋洋，無奈地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把她推上座椅，同事盡力抵擋身後湧過來的乘客，“洋洋，抬腿，邁出去就沒事了，啊！”
    洋洋眼圈紅紅的，嘴角一撇，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吧嗒吧嗒的掉下來。葉令悠無奈，回頭看了眼身後的乘客，那人不耐地瞪眼，一把推過葉令悠，抓起洋洋就把她順出窗外，言言在下麵慌忙接住，擁住失聲痛哭的洋洋，抬眼望向葉令悠，卻沒有出聲。身後的人紛紛推搡著，“快下啊！”“下不下啊！”葉令悠隻來得及喊了聲，“別亂跑！”就被人推離了窗口。
    冷靜下來的葉令悠走到車廂中部，才發現車廂左前四分之一的座位已經完全被擠沒了，座位上的乘客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原來的形狀。車廂右前部分座位上也有許多乘客卡在座椅上，痛苦地呻吟著。察覺有人走來，伸手求救，“救我。。。。。。”葉令悠隻覺得心裏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沉悶地喘不過起來。伸手向外拽了拽卡在座椅下的乘客，竟然不動分毫。
    車廂後部能走動的乘客基本已經走空了。葉令悠快步走到窗口，跨上座椅，望著言言，遲疑了下，掏出手機，喊道，“言言！”
    言言擁著瑟瑟發抖的洋洋遲疑著走過來。
    “拿著電話，報警，然後給你爸爸媽媽打個電話。”頓了下，才繼續說道，“報下平安。”一邊說一邊脫下身上的長羽絨服，連同手裏的包一起遞給言言，“把這個給洋洋穿上，離馬路遠一點，待那別動，等爸爸媽媽來接你們啊！”
    說完走回車廂，與一個也留在車上的大個子一起試圖解救卡在座椅上的乘客。
    “丫頭！過來幫我一下。”聲音從車頭方向傳過來。
    葉令悠抬頭看見一個穿著武警服裝的小夥子衝著自己呲著牙憨憨地笑了一下。快步奔過去，才發現這個武警戰士的座位麵朝車廂後部，座椅靠背和座位之間的角度已經扭曲的不像樣子，小夥子腰背深深彎下，左手抵在車門上，頭努力向上抬著，左腿卻卡在座位和車門之間，褲子上浸出黑黑的血跡。
    “你。。。還能動嗎？”葉令悠遲疑著問，“我是說除了這條腿，其他地方沒事吧。”
    小夥子笑了笑，“幫我把靠背向上推推，我試試能不能出來。”
    這時已經把一個乘客從座椅裏拉出來的大個子也走過來，葉令悠拚勁全身力氣把靠背向上推，大個子則向外推車門，武警擰緊眉頭，側過身兩隻手抵住車門也使勁向外推去，可是武警的腿也隻是稍微鬆動了一點兒。
    武警小夥子凝眉道，“先停下吧。緩口氣，一會兒我喊‘一二三’，我們就一起用勁。”
    大個子和葉令悠點點頭，三人深吸一口氣，聽見號令盡力一推，小夥子總算把卡住的腿從夾縫裏拿了出來。試了試，似乎隻是大腿挫裂傷，沒有骨折，隻是腿上滲血似乎越來越多。三人欣慰地互相看了看。葉令悠解下圍巾，三下五除二地紮在武警的大腿上。武警小夥子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笑了，“多謝，技術不錯嘛。”說著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個子身邊，兩人合力下總算把車門拉開了一半，轉身繼續解救被卡在座位裏麵的乘客，車廂裏的白煙越來越大，嗆得人淚水直流，葉令悠不可遏止地咳嗽起來。
    大個子聞聲回過頭，“你先下車，一會兒我們送下去的你就給簡單包紮一下吧。”
    小夥子也回過頭，看著麵色蒼白、努力克製身體顫抖的葉令悠，“快下去吧，你那點兒小力氣在上麵也沒用。”
    葉令悠隻好下車，檢視了下大個子剛才解救出來的乘客，從旁邊乘客那裏要來了一個圍巾，在他肩膀上斜斜纏了兩圈，勉強減少了點兒滲血。抬起頭才發現原來是一輛重型卡車與中型客車迎麵撞在一起。回頭看見言言洋洋遠遠地站在馬路下的田地裏，歎口氣，跑過去，“報警了吧。”
    言言點點頭。
    “你在這兒好好陪著洋洋，我在那邊幫忙，有事就過來喊我。”說完又跑到車門位置。
    大個子和小夥子這時已經抬了一個昏迷的乘客下來，葉令悠也不敢亂動，隻給旁觀的乘客要了件大衣蓋在他身上。有乘客嘀咕，“這兒離縣城還五六十公裏呢，救護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過來。”
    “最近的村子有多遠？”葉令悠抬頭問。
    “最近的也得二三十公裏。”一個聲音回答。
    時間一點點溜走，雪卻一點停的跡象都沒有，雪地裏聚集的無礙的和一些輕微擦傷的乘客已經有等不及的自顧自的向前走了。葉令悠心急如焚，雖然身上隻穿著羊毛衫瑟瑟發抖，身上卻一陣陣地沁汗。這樣的雪天，這些昏迷的，還有依舊困頓在車廂裏的乘客恐怕熬不了太久。
    大個子和小夥子的營救工作也越來越慢，天色已經黑下來，卻隻解救出來三個人。
    最後抬下來的那個中年女性，胸前已經一片血肉模糊，葉令悠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摸到頸動脈搏動，呼吸竟也漸漸沒有了。她心下一沉，努力抬起傷者下顎，解開衣扣，雙手附上她胸前，開始胸外按壓，小夥子見狀，忙跑過來，兩人配合默契的開始給傷者心肺複蘇。葉令悠手上的汗越來越多，甚至可以聽見按壓間歇汗水和皮膚吱扭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傷者臉色總算稍緩，胸廓漸漸有了起伏。兩人對視一下，各自鬆了一口氣，小夥子抬手摸了摸左肩，“嘶”了一聲。
    葉令悠忙問，“怎麼了？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受傷了？我看看！”
    小夥子笑笑，“沒事兒！就是後背和肩膀被撞得生疼。肯定沒事兒。”
    葉令悠疑惑地看看小夥子，實在沒好意思上前扒開他衣服檢查，“沒事兒就好。”
    大個子脫下身上的大衣蓋蓋在中年女性身上，悶悶地說，“隻能等救護車和消防隊盡快趕過來了。”
    三人靜默下來，夜色中隻聽見此起彼伏輕微的呻吟聲，在這樣的曠野顯得格外的詭譎。葉令悠走到兩個孩子身邊，嘴唇動了動，終於也沒說什麼，遠處山路上似乎有紅光閃爍，依稀聽得見“嗚哩嗚哩”的聲音。人們終於振奮起來，翹首向閃爍的方向望去。
    遠遠地望見山的那邊駛來兩輛救護車，一輛警車，還有一輛消防車。葉令悠心底又是一沉，僅有兩輛救護車，這麼多傷員。。。。。。
    小夥子這時已經迎上前，帶著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將危重的三個傷者分別抬上兩輛救護車，大個子又勉強把一些傷者塞到其中一輛救護車上。
    葉令悠看向武警小夥子，她突然發現在警車和消防車大燈的照耀下，小夥子的麵色顯得格外的蒼白，忙上前輕聲問，“你真沒事兒嗎？你跟救護車一起走吧。”
    “沒事兒！車上哪坐得下那麼多人，我就是肩膀疼。”
    葉令悠遲疑地看著他，卻也不知說些什麼。隻好看著救護車又“嗚哩嗚哩”地離去了。
    警察看了現場之後，打了幾個電話之後走過來，說，“大家別慌，我叫了附近村裏一些人，一會兒就把你們都送到醫院去。”
    這下剩下的本有些騷亂的乘客才勉強安靜下來。葉令悠擔憂地看著小夥子，她隱隱覺得小夥子蒼白的臉色，和他強忍疼痛的模樣預示著什麼。但她隻能站在他身邊，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夥子勉力衝她扯了個安慰的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但她心底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知過了多久，山路上遠遠地出現了幾輛農用三輪機車。幾乎所有人都湧到馬路上，警察扯著嗓子試圖維持一下秩序，但是早已經被等待耗盡了耐心的人們哪會理會，隻等著三輪車一停，就混亂地向車上爬去。
    葉令悠推了推小夥子，“你也快去吧。別耽擱太久了。”
    小夥子依舊笑笑，“不急，讓他們先去吧。我沒事兒，等下一趟救護車來。”
    葉令悠看著小夥子越來越灰敗的臉色，卻隻能無奈地看著滿載著乘客的三輪車又消失在夜色中。
    這時隻剩下少數幾名沒有受傷的乘客和葉令悠他們，以及救護車帶來的兩名醫護人員。大個子從警車過來時候就已經跟警察站在一起幫助維持秩序，組織營救去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葉令悠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被冰凍起來，久到意識已經漸漸不那麼清晰，久到她都以為救護車再也不回來了，才隱約聽到遠方似乎又傳來“嗚哩嗚哩”的聲音。回過神，葉令悠才發現小夥子的身體已經倚靠在旁邊的樹上，臉上是一種死寂的灰，忙探過身，“喂！你怎麼了？”
    小夥子緩緩睜開眼，嘴角似乎努力向上翹了翹，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沒事兒。”
    葉令悠感覺指尖下的脈搏越來越微弱，忙大叫，“救護車！！救護車！”
    聞聲趕來的醫護人員，檢查一番，對視一下，搖搖頭，竟似要放棄。
    葉令悠大怒，聲嘶力竭地大喊，“心肺複蘇啊！快給他心肺複蘇啊！”
    小護士愣了下，忙打開急救包，取出呼吸球，醫生不緊不慢地調整好小夥子的體位，葉令悠這邊早就看不下去了，把醫生推到一邊，找到按壓點，就開始胸外按壓，小護士隨著節奏緩緩按壓呼吸球。葉令悠的手附在小夥子的胸膛上，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生命在一點點的流逝，腦中一片空白，手下卻機械的按壓著。似乎有人在耳邊說，“沒用了，已經救不過來了。”
    葉令悠咬緊下唇，任淚水在自己慘白的臉上流過，滴落在小夥子的胸前，她不願意相信他就這樣就告別了人世，在他那麼努力地救人之後，她心裏還有滿滿的自責，要是她能夠堅持讓他早些跟救護車走就好。她機械地按壓著，直到大個子把她抱開，她木然地看著醫護人員把小夥子用黃色的袋子裝起來，抬上車，終於癱坐在地上，淚水洶湧而出，心裏無盡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