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恐懼，害怕她有一天會離開我的夢魘終於成為事實。我六歲那年夏天，她就因為長期的抑鬱成疾和心絞痛突發死了。”
    “我還記得她死那天，天空晴朗得半絲雲都看不見，天氣預報說過的傾盆大雨非但沒有降臨，反而連一點征兆都沒有。那天她的心情難得的好，自從她生病住院父親一直沒來看過她的抑鬱似乎一掃而光，對著我笑得極為溫柔，隻要我推她到有陽光的地方聽聽風的聲音。”
    “縱使病痛已經消耗了她大部分的青春和美麗，她的那個笑容卻依舊美不勝收。我幾乎看呆了，因為在我記憶中，我媽她很少笑，至少很少對我笑，除了在必要的場合露出那種麵具式的淡淡笑容之外，記憶中她臉上所有的笑容，都隻為我爸一個人綻開過。”
    “於是我推她到院子裏散步。六歲的孩子還夠不到輪椅扶手，但我推得很堅持也很用心，拒絕了護士善意的幫助，我們在院子裏以蝸牛爬行的速度散著步。”
    “她不說話，隻微笑著聆聽院子裏喧囂的聲音，或者偶爾側頭看看正推著輪椅的我的臉，臉上的笑容越發恍惚。熾烈的陽光穿過她的頭發穿過她的睫毛，穿過她穿著藍白病號服孱弱的身體，將一切變得蒼白得幾近透明。我大氣也不敢出，就怕自己的呼吸稍稍用力，我媽她就會因此而灰飛煙滅。”
    “過了一會兒，她要我推她到長廊的盡頭，我疑惑地看著長廊盡頭那處幾近枯萎的荷塘，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照著她的要求這樣做了。她朝我笑起來，眼神卻朦朧沒有焦距，就像是在極其認真的辨認我到底是誰，又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其他什麼地方去。她不時看看我，又看看枯萎的荷塘，一下午的陽光就這麼慢慢散落到盡頭。”
    “黃昏的時候，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有些激動起來，扣著輪椅扶手的手指微微的屈伸著，把薄薄一層黑色的皮墊攥得發皺，眼神也再沒有朝我這邊看，而是死死地盯著荷塘不放。”
    “我看著她，記憶中一直未經染過黑亮的頭發不知從什麼時候枯萎得如同亂蓬蓬的稻草，揮舞太刀時修長有力的手指漸漸變得粗糙和鬆弛，臉一直引以為傲的細膩膚質也不知道為何染上了許多斑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媽她這一輩子這樣就算完了，縱使她沒有得病，這種等到的煎熬和淒楚，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將她擊垮。”
    “黃昏來了又過了，悶熱的夏風忽然毫無預警地刮了起來，遠遠的有陰暗的雲層朝這邊飄過來，傾盆大雨果然還是來了。等到天邊那僅存的一絲微醺從沉黑的天邊隱沒的時候，她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讓我推她回去。我極力想從她垂下睫毛的眼瞳中看出些什麼，卻發現她早就認命似地閉上了雙眼。我推著她朝電梯走去，驀地，我感到手背一陣水滴似的溫熱，再看她時，她的臉已經扭到了一邊。”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枯萎的池塘背後是一條路，是進來探望病人的必經之路，而長廊盡頭，剛好看得見那條必經之路的起點。如果有人來看她，她就會第一眼便讓他看見。隻是過往行人匆匆來去，終究沒等到她想等的那個人。”
    “當晚，她就死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表情平靜，就像早就看透了這個世界的炎涼。”
    我聽到洛澤的聲音在隆隆的雷聲中顯得很翁，就像哭過一樣帶著重重的鼻音。
    “我記得，我爸是第二天才趕到醫院的，認屍繳費辦手續，流暢得一絲停頓都沒有，冷峻的臉孔繃得毫無動容，就連從國外趕回來的外公當著眾人的麵用拐杖打他說他是畜生的時候，他也沒有一絲辯解，眼內也是一片冰冷的平靜，就好像落在他身上的痛楚和責罵都與自己無關。”
    “這之後，我就跟著他回了中國，聽說他放棄了久芳家的一切，隻為了回來，抑或是他已經將久芳家能轉移的財產全部轉到了自己名下，所以有了自傲的資本。”
    “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經知道了他不顧一切回來的原因，小孩子的直覺總是敏銳得驚人，雖然他和我媽什麼都沒說過，但我清楚的知道，他會離開日本，拋開久芳，終究不過是為了一個人罷了。”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人，竟然是個男人。”
    “我媽她告訴過我，永遠都不能恨自己的父親，更不能侮辱他。於是我強迫自己這樣做，隻是，不恨並不代表不怨，在我心底深處，我爸他一直就是殺我媽的凶手，而那個他在乎甚至不惜為了他與我們分裂的人，就是他的幫凶。”
    我們抱在一起的身體顫抖著，不知是因為雨水太冰冷我們全身都濕透了，還是因為太激動和怨憤，以至於控製不了情緒，更不知道是我的心酸還是他的心痛在作祟。
    “我媽她耗盡了全心居然為了一個從頭到尾都不愛他，卻一直愛著一個男人的人，當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為我媽報仇，一定要讓這兩個自私的男人悔過。”
    “我爸跟我的接觸很少，所以當他興高采烈地把戚叔叔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以為我的乖順是不知情，更以為他們之間傳遞的眼神和熱量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還太陌生。隻可惜他不知道他那道凝視的眼神在我眼中有多麼眼熟，又有多麼刻薄，畢竟我就是看著自己的母親整整六年都帶著這種目光等待著他的回視的。而她自己，便是死在這種絕望和孤獨的守望中，因為看不到光明的盡頭，最終殞滅了。”
    “我開始設想報複計劃，結果等我剛要開始實施的時候，你就出現了。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當我聽到你是戚叔叔的孩子那一瞬間，是多麼想跳起來用手中的太刀割斷你的喉嚨，讓戚叔叔也常常絕望的滋味。”
    “可是，你竟然朝我笑起來，那一瞬間，陽光穿透整個香樟樹葉，落在你臉上，讓我幾乎看呆了。握在手中的太刀也不知不覺鬆了下來，本來想要脫口而出的漫罵不知怎麼忽然卡在了喉嚨，居然發出了連我自己也汗顏的溫柔嗓音。”
    洛澤的臉埋在我頸間，涼涼的雨水混著他沙啞的回憶順著衣領淌進胸口，就像是燒灼的鐵碳冒著滾燙的熱氣，熨貼著我的心房。
    “宵宵，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惱怒麼？可是更讓我連自己都沒想到的是，我居然將我媽的遺物，久芳家的太刀贈給了你，贈給了仇人的兒子！”
    “看著你歡喜的樣子，憤怒和想要收回承諾的話語忽然遺銷殆盡，我的心裏開始湧出酸酸澀澀的東西，讓我徹底迷惑了。”
    “跟你一天比一天要好，既讓我覺得開心，又讓我覺得苦惱。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明天一定讓你吃到苦頭，卻又在下一個明天到來的時候退縮推諉，以至於不斷延長和加劇這種煎熬。”
    “終於等到有一天淩瀨先生教太刀，我才終於狠下心告訴自己，時機到了，我要讓所有人付出代價。”
    “可是，等到太刀出鞘，煞氣將你逼得不得不迎著刀口往前撲的瞬間，我卻感到了一陣天崩地裂似的恐慌。那種恐慌並不是做賊心虛的慌張，而是心痛到不能負荷的恐懼。一想到下一秒有可能失去你，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的笑臉，我就像發了瘋似地朝你撲過來，心跳在那一刻才覺得寧靜了許多。”
    “你不知道的，宵宵，從那一刻起我才意識到，你於我有多重要，而我，又有多在乎你。”
    “你可能更不知道，早在那個時候，我就發現，自己離不開你，放不下你。所以為了你，我寧可放下愧對母親的怨氣，隻求你不要拋下我不理。”
    “宵宵，早在你察覺到的很久之前，我就喜歡上你了。”
    “宵宵，你明白麼，我一直愛著你啊。。。。。”
    雨聲瞬間迸發出更大的聲響，噼啪如針的雨滴簌簌而下，澆得我們渾身濕透，卻又像發了瘋似的灼熱起來。
    我抓著他的背，厚實的肩背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在冬日的操場上迎著冷風的少年背影，取而代之的是雷厲風行和幹練異常。他的手臂很熱，摟得我一陣氣緊，然而我卻不願讓他就此放開，而是發了瘋似地用力攀著他的背，將已經濕透的臉頰輕輕埋進了他的胸口。
    “宵宵，相信我。。。。。求你相信我。。。。。我一直喜歡著你。。。。。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傷害你。。。。。”
    我的心就像被人扔進了滾燙的沸水中，汩汩的蒸煮著，被人用勺子戳著攪著，亂成一團。
    “求你了，宵宵，放下這一切吧，不管你今天看到了什麼，站到我的身邊來吧，我們不要再分開。。。。”
    我輕輕閉上眼前，父親那張蒼白的臉上盈滿著淚光，在洛先生身下輾轉地哭號，這一切，隻為了我這一點小小而卑微的生存和幸福，這樣真的值得麼？
    “求你了。。。。。”
    “求你，宵宵。。。。放下這一切好麼。。。。。”
    “回來我身邊吧。。。。。”
    我沉默地用下巴蹭著他的臉，黑暗吞噬了我的臉。
    我不知道，這代表著究竟是抗拒，還是默認。
    。。。。。。
    第二天，父親自殺的消息便傳到了我們這邊。而他除了一行簡短的字，什麼都沒有留給我。
    “宵宵，爸爸沒有臉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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