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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上班的工廠是個國營的印刷廠,廠區和家屬區相連,用一個食堂隔開。
    每到中午就可以看見很多身穿深藍色工作服的工人從廠區大門湧進食堂,每人手中都端著或大或小的搪瓷飯盒,居民區這邊也有老人或是小孩搖搖擺擺地往那裏走,狹窄的道路總是熙熙攘攘。
    我總是站在陽台上透過水泥石墩的縫隙往下麵看,一旦看見有人往樓上看就嚇得蹲在地上,一定要等人走開才敢再伸頭出來。
    年幼時的自己總是敏感而膽怯,看人總不敢看他們的臉,遇上男人的朋友或者同事也躲在他身後不敢出來,連他們笑吟吟遞過來的糖果也是從來不接的,就算心底渴望表麵上也不會露出來。
    剛來這裏的時候其實是高興的,小鎮上跟奶奶家的生活枯燥而煩悶,沒有人真正理會一個幾歲的孩童,很多時候我都被人往手裏塞一截茄子或是半個鴨梨,安安靜靜坐在一邊一啃就啃掉大半天。所以當聽說有人要接我進城的時候,我表麵還是安靜的,但心裏其實咚咚跳著仿佛有塊陀螺在起舞。
    奶奶家的人自然也是高興的。
    把這麼多年扔在這兒的累贅送走又可以節約一個人的口糧了。我聽到大娘對鄰居家的婆婆耳語。
    不過孩子還這麼小就沒了親媽,接過去會不會遭罪受哦?
    管他那麼多做什麼?送走了你們家還不是輕鬆些?
    我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把玩手裏的南瓜,他們說的話仿佛似懂非懂,奇怪的是從我記事開始便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吵著要爸爸媽媽,很多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靜靜的發呆,既不說話也不走動,同齡孩子的頑皮搗蛋從來就沒在我的身上出現過,就連奶奶都覺得,雖然帶我是件很省事的事,但卻又為我這樣沉靜的性格時而憂慮著。
    可能是我天生性格裏麵就透著疏遠和冷漠,就連最親近的人也是輕易進不得我的世界的。
    可以生活在城市裏的興奮很快就被衝淡。
    男人在工廠做覆膜工,每天兩班倒,忙的時候一天都見不到蹤影,所以他就將我送去了廠區的幼兒園。
    沒上多久我便發現,周圍的小朋友一直都是以一種排斥的態度在看我的。他們玩積木堆沙堡總是不讓我參加,睡午覺的床也不知為何總是濕漉漉的,就連安安靜靜地吃午飯也是不可能的,會不斷的有粗野的男孩跑過來將湯和剩飯灑在我腿上,又惡作劇般的一溜煙跑開,留下一串惡質的笑聲。
    回家之後,我第一次主動地找到男人說話,在他滿是欣喜的目光中小聲而堅決地說,“我不想上幼兒園了。”
    男人為難的摸摸我的頭,“怎麼呢?是跟小朋友相處的不好?”
    我搖頭,任憑他怎麼哄勸也再不開口,隻是固執地盯著裂開的地板一角。
    男人最終還是無力地歎了口氣,算是無聲的答應。
    我沒有告訴他不去幼兒園的真正原因,那是因為每天都會聽到接送孩子的家長在我聽得見的地方竊竊私語,“你看,那個就是戚家那個死了親媽的孩子。”
    “看他瘦得,一點兒不像6歲的孩子,個子也矮得很。”
    “是啊,聽我們家龍龍說他沒家教的很,經常用眼睛死命瞪他,小小年紀就一副恨死人的樣子!”
    “難怪不得麼,死了親媽又送到鄉下那種地方去養了這麼久,戚工那個男人看樣子也是管不住他的,沒教養是肯定的!我們的小孩我都教了不許和他一起玩兒!”
    “是啊,我們家我也交代了的。。。。。。”
    有些東西我從小就明白,寧可爛仔肚子裏,也比說出來要令人心裏好過得多。
    男人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母親,我猜,這是他心頭一道永遠也愈合不了的疤。
    一年不到的時間,工廠迎來了一個重大變革——下崗分流。
    一時間人心惶惶,就連食堂炒的菜都經常是肥肉拉撒,菜葉肮髒。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好像是每天都有人被叫進廠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張薄薄的紙,臉上的表情總是哀愁而無奈。有些人也會憤恨地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裏,再扯著嗓子對著緊閉的廠長辦公室的窗戶破口大罵,皺起的紙張慢慢在垃圾堆裏緩慢的展開,上麵印著幾個鮮紅的大字“解聘書”。
    男人也被叫到廠長室去了,出來的時候臉色都是很平靜,看我的樣子也是往日的溫柔,還第一次帶我到外麵去吃了一次飯。
    泡椒腰花,水煮肉片,青椒玉米外加一大碗酸菜粉絲湯,第一次吃到食堂以外的東西令我覺得很開心,連吃兩碗飯都不覺得飽。男人看似也很開心,還興致很高的要了二兩白酒,就著辛辣的菜吃下去,臉上的表情都是笑吟吟的,一邊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邊難得地哈哈笑起來,隻是笑著笑著忽然從眼角蹦出水滴一般的液體,“咚”地濺在粉絲湯裏,瞬間就看不清了蹤影。
    於是我明白,更艱難的日子就要來了。
    男人開始頻繁外出,帶厚厚一疊證書獎狀放進公文包,早上總是穿很正式的襯衫出門,因為沒有領帶而總是將扣子扣得很緊。晚上回來的時候仍舊笑得很溫和,隻是領口的扣子全都打開,露出衣領上疲憊的黑痕。
    我開始學著做簡單的家務,擦地,倒垃圾,做飯永遠隻會雞蛋麵,很久沒有見過男人買米回來,我以為他忘了。
    很快就到了我該上小學的年齡,早上男人出發的時候告訴我他會早一點回來帶我去買書包。一直等到晚上八點過他都還不回來,我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最後還是決定洗澡睡覺。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外麵切切查查的說話聲驚醒,身邊的位置空蕩蕩的,看來男人一夜未歸。
    我走到陽台上,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停在院子裏麵,幾乎左鄰右舍的人都傾巢出動圍著它議論不停,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猜忌和妒意。
    我正打算轉身回屋,沒想到車門忽然打開了,人群像受了驚嚇一般倏地跳開。
    一個人從裏麵從容地走出來,居然是男人!
    周圍的人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瞪著他的樣子,似乎不敢確信。
    男人倒是臉上淡淡地同他們打過招呼,就徑自上了樓。
    “對不起,宵宵,爸爸。。。。。。爸爸昨天晚上有事沒有回來,對不起哦。”歉意地看著我,男人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包裹,“打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是一套嶄新的衣服和書包,絢麗的顏色上麵印著個大大的老鼠頭,這是我在電視上看過的,它的名字叫米奇。
    “怎麼樣?喜歡麼?”有些期待有有些緊張地盯著我看,男人的眼睛裏麵滿滿的都是等待。
    瞥一眼他又瞥一眼書包,終於朝他點點頭。
    男人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張羅著要給我換上新衣服,一邊神秘地湊到我耳邊說,“宵宵換好了衣服就跟爸爸走好不好?爸爸找到了新的工作,我們要搬家嘍!”
    男人笑起來其實很好看,圓潤的眼臉總是拉出一條彎彎的弧度,很溫和也很讓人覺得安心,不像這個院子裏大多數男人,他們粗魯、強壯、講起葷笑話來滿臉放光,看到年輕姑娘經過的時候也總是一臉不正經。男人總是溫和而淡淡的,臉上的膚質都很是細膩,身材高挑卻很瘦弱,跟人說話也都是輕言慢語,讓人不自覺地就放鬆下來。
    男人今天的笑又有些不同,笑得比往日的每一天都要燦爛,仿佛躊躇滿誌近在眼前,然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他眼裏的笑意在綻放的瞬間都轉成了淡淡的水意,他仍舊在笑,可心裏卻在哭泣。
    穿著新衣第一次坐進轎車裏,升起的窗戶將鄰居探視又妒忌的目光一一隔絕在外,看著窗外漸變漸遠的家,我輕輕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沒有再回來的一天了。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在坐進車裏的一瞬間,我們的命運都隨之發生了巨變,今後是福是禍,從此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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