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縈清丘不知年 第十九章 劫魂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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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逃到時間的荒野,宇宙洪荒,仍逃不過你的等待和憂傷。
*
“小映。”
“師傅。”
“小映,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天空,隻看天空。”
“那你看到了什麼?”
映夏低著頭想了一會,搖了搖頭,“什麼也沒看到。”
“呃,姐姐是個呆子。”一旁兀自練刀的少女扭頭過來嘻嘻地調笑。映夏看到,嘴角彎起,像是夏日的風拂過水塘,揚起淡淡的漣漪。
一塊帕子扔了出去。
於是一塊帕子飄過,落在蜜秋頭上。蜜秋也不急不緩地拿下,“謝謝姐姐了。”轉而眼睛滴溜溜地一轉,“還是姐姐疼我,姐姐是個……疼我的呆子呢。”接著咯咯地笑起來,陽光下,少女笑得眼兒彎彎,背後半人高的大刀投下的影子交錯在少女的影子之上。
“休得胡鬧,蜜秋。”
蜜秋答應著,卻背過身朝著映夏做了個鬼臉。
映夏看著她,又看著天空微笑,盡管陽光照得她有些睜不開眼,但她的眼睛從沒有離開過。良久,聽到她小聲地說:“雖然什麼都不看,什麼都看不到,可是隻要這樣看著,就好像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天空,就好像幻化成風,飛過天空,什麼都不想。”
小院子裏溢滿少女的笑聲。
*
日出日落。
天邊漸漸暈染出一隅初夏的夜空。
已經半年了,自從她和妹妹暈倒在師傅門前以後,是師傅收留了她們。師傅雖然總是有些迷糊,卻很疼她們,但她們兩個給師傅帶來了很多麻煩。昨天又有人上門來搗亂了,她認得,那是李家大少爺的隨從,不過半年而已,加上李家少爺這樣的公子哥已經是有四十九個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撐不住的。
她就那麼站在院子裏,一直。
師傅說,之所以要叫自己映夏,是因為在夏天不會怕冷。
她撫過自己的麵龐,濕濕的。
她哭了,她微微覺得驚詫,她覺得記憶中的自己很討厭哭,甚至是害怕,雖然半年前的時候她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記憶。
也許這隻是自己的錯覺而已。她自嘲地笑了笑,即使過著安靜又的幸福日子,但現在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不真實,感到無來由的迷茫和恐懼,好像一切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但所有的事看起來都是那樣理所當然。
“蜜秋,我們走吧。”
“好啊。”蜜秋笑著應道。這彎彎的笑,在夜裏,卻像是優雅而狡黠的貓,神秘而不可捉摸。
映夏一直以來心底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一定要去清丘,可是她甚而不知道這是哪裏。她問過蜜秋,蜜秋避而不談,嘻嘻地調笑著說不知道。
所以她決定自己去看看,該來的總會來,命運從來是躲不開。
師傅說這叫做命中注定。
於是就這麼定下來了,映夏並沒有提哪天走,蜜秋也沒有。蜜秋側躺在院子裏的梨樹上,半輪明月映在她的身後,像是她彎彎的笑。
*
然而終究是要走的。
走的那天,師傅站在院外的門前,一如以往,就像看著她們出去采藥,砍柴一樣。
“還要穿這身尼姑的衣裳麼?”
“師傅,那樣我們就化不到緣了。”映夏難得調皮一下,拉扯著師傅的袖子撒嬌。蜜秋像是嚇著了一般,誇張地跳出老遠。
師傅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
“師傅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犯迷糊了,我們不在,你自己一個人一定要當心,賣菜的張嬸總喜歡少給些菜,賣米的王老板是會把米送來的,而劉老板不會,晚上睡的時候一定記得要把燈吹滅,雨天如過漏雨了,不要硬撐著,要找人去修……”
師傅的臉越來越紅,窘迫地搓著衣角,蜜秋憋著笑,雙肩抖得很厲害。
映夏說了很久,直到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此時已近晌午,她說了竟有一個時辰。
師傅的臉早已不紅了,隻是笑著看她。
“珍重。”師傅摸了摸她們兩個人的頭,細心地替她們整理衣衫,抬首溫柔地笑。
可是那笑容……映夏不知該怎麼形容。
直到很多年後,她才體會到那笑裏的絕決和悲哀。
師傅我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一定會。
可是,很多年後,她是回來了,她卻寧願自己沒有回來。
當最後她獨自坐在師傅的碑前,獨自一人回憶一切的時候,她卻後悔了,後悔到肝腸寸斷,如果不是她就不會連累了師傅,如果不是她,師傅不必如此心傷。
師傅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從來不點破那些奇怪,師傅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我和阿蜜本就不是什麼人類。
*
*
從離開村落到現在已經三天三夜,經過都城一路向西,人煙減漸少,到這裏已是人跡罕至了。映夏看著四邊,飛崖峭壁,向前是偌大的深林,一望不能窮盡,正值正午,卻仍是漆黑幽深,偶爾驚出怪異的鳥,怪叫地飛出。給人一種錯覺,那深林像是沉浸在永遠的黑夜裏。
映夏從竹簍中拿出水,遞給蜜秋,卻遠遠地看到幾個人走來。
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人?
迎麵走來的白衣公子也奇道:“請問兩位小姑娘為何會在這裏呢?”
映夏禁不住一呆,為什麼會在這裏?她隻是想著去那個地方,就一路走到了這裏。
映夏正想著回答,那白衣公子身後的少年趁映夏俯身的時候,摘下了映夏的帽子。
“還沒見過有這麼漂亮頭發的小沙彌呢!”少年嘴角斜斜的一臉得逞的笑意,映襯著身上的紅衣愈發鮮豔起來。
映夏猛然抬頭,眼神驟然暴戾,像是蟄伏在黑夜裏無情的猛獸眼裏所發出的光。
站在前麵的那兩個人吃了一驚,不動聲色地退後,按向佩劍。旁邊的蜜秋早已把刀橫在路上,似笑非笑斜挑著嘴角看麵前站著的男人:“找死!”映夏的眉頭深皺,向前一步,將蜜秋護在身後,雙手合十俯身道:“小尼見過施主,讓施主見怪了,阿彌陀佛。”蜜秋卻不顧,閃過映夏,大刀冷冷地橫在那少年的脖前,那少年吃了一驚,仍舊調笑著不動聲色。
“小秋,冷靜一下。”
蜜秋隻笑不語看著那少年,應付地答了一聲,刀卻更向前了,逼得那少年不得不使勁向後仰頭。
瞬間白衣公子彈指輕揮,彈開了蜜秋的大刀,上前一步護住那少年,不急不緩地說道:“小師傅,是師弟無禮了,敢問兩位是要去哪裏,我可以送兩位去,前麵的那個林子兩個姑娘孤身去太過危險。”
映夏和蜜秋都被一驚,能如此輕易地避開蜜秋的大刀——此時映夏才看向麵前的人,一身白衣的公子站在麵前,風輕雲淡繚繞在一片煙霧中,仿若觸手可及卻又站在很遙遠的地方。
“跟你們在一起豈不是更危險。”蜜秋不給麵子地撇過頭冷哼。
“不必,多謝施主好意。”映夏亦向後退了幾步,麵上卻仍帶笑意。
“還望姑娘在考慮一下,西去清丘之路,必定要經過這劫魂林,經過劫魂林之後,才是清丘山腳下的清丘城,換言之,要想去清丘,劫魂林是唯一的入口。可這劫魂林,你知道麼?可是山精鬼怪聚集的地方。”
“那你們呢?難道你們不害怕麼?”映夏不期然地抬頭問道。
那人沒想到映夏會有這麼一問,呆了一瞬。
“我們?你知道我是誰麼?”旁邊的紅衣少年驕傲地抬起頭,一雙鳳眼高挑神采飛揚。
“我可是清丘門第三十八代首席——”
“恩?”蜜秋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三弟子。”
“切——”蜜秋又不給麵子地嗤笑一聲,直氣得那少年橫眉怒指,連映夏看了都忍不住輕笑出聲。
“花謝師兄,她們!”紅衣少年氣得跳腳,拿著劍向著蜜秋在空中亂劃。蜜秋也不甘示弱,一把大刀冷冷地橫向他。
“師弟,不得放肆!”
“姑娘,此去清丘,路途凶險,最好能跟我們一起,降妖除魔,保護百姓們的安全是我們清丘派的責任,敢問姑娘不辭千裏所為何事?”白衣公子依然溫然地笑道,“是為了拜師麼?”
“拜師——”映夏低低地重複了一遍。
此去清丘,一無反顧,是為了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良久,映夏抬頭堅定地說道:“是。”
蜜秋撇過頭,微微合上眼,有晶瑩劃過,飛閃而逝。
一切都是命定,命中注定。
“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些關於清丘的事情哦。”那人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嘴角微微上翹,狡黠地向映夏眨了眨眼。讓映夏怔了一怔,“那多謝公子了。”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白衣公子淺笑作揖,頓了頓道,“我叫做顧花謝。”
“這是我二師弟封玉璃。”原是那紅衣少年,那紅衣少年不屑地哼了一聲。
顧花謝轉而側身指向身後樹影下的人,“那是我四師弟甄圓。”
被指到的另一個少年不過十一二歲,靦腆地用手撓著後腦勺,臉上染著紅暈羞澀地笑點了點頭。原來還有一個小孩子,映夏一直沒有注意到。不過甄圓,甄圓——還真的很圓,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圓的,連眼睛都是那麼圓圓的。映夏情不自禁地輕笑。
這一笑,麵前的人全都怔了一怔,那甄圓小孩癡癡地說:“姐姐,你真好看。”話一出口,又懊惱不已,臉立即紅了個大透,猛拍自己腦瓜子。
那姓封的紅衣少年立時惡狠狠地賞了他一個爆栗。甄圓吃痛,又不敢揉,一雙圓圓的大眼裏噙著眼淚死撐著不流出來,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好了。”顧花謝好笑地拉過小師弟,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甄圓便破涕為笑,樂顛顛地跳上了馬車,剛掀開了簾子,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過圓嘟嘟的小身子,朝映夏甜甜一笑,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也是圓圓的,“超好看的姐姐,能不能跟小圓一起走啊。”
映夏一愣,也朝著他一笑。
當映夏正準備撐著車沿向上一跳的時候,突然有人向她伸出手,陽光下,他向她淺笑漣漪:“姑娘——”
映夏略一沉吟,把手搭上上了車。封玉璃也不情願地搭出手臂,蜜秋嗤之以鼻,自行跳上了車,留封玉璃一個人在旁邊跳腳。
馬蹄聲滴滴答答響起,馬車軲轆碾在路上留下悠長的車印。
馬車上的擺設簡而不陋,映夏抬眼望去,車壁掛著幾幅水墨山水畫,或是縹緲一片,或是冰雪紛飛,轉而盛夏林蔭,抑或滿目繁花,倒是合了一個詞兒,四季如歌。
“這是清丘山麼?”
顧花謝微微一笑,道:“姑娘果真是玲瓏剔透。這些畫畫得俱是清丘山,雖是一地,卻同時擁有四季,算是清丘山的一大奇景。”
蜜秋冷冷嗤了一聲,“嗬,玲瓏剔透?真不知道原來你們這些住在山上的人心思也這麼七繞八彎,盡說這些聽著好聽的沒用的廢話,那上麵明明題著大大的清丘兩字,這若再看不出,那豈不是傻子?!你這明裏暗裏分明在說我們姐妹癡傻!”
封玉璃聽蜜秋這麼一說,眉毛向上跳起,立時準備還口,卻被一旁的甄圓扯住了衣袖,甄圓指指大師兄顧花謝,封玉璃又朝顧花謝看過。
顧花謝正手托腮,像是認真地考慮了蜜秋的話一番,方道:“姑娘,你要非這麼想自己,我也沒辦法,不過相信令姐既然說得出這是清丘之山,想必是存了跟你不一樣的想法,是不是,姑娘?”
映夏正看著那些畫出神,聽此一問,不由一愣,脫口而出:“我叫映夏,不叫姑娘。”想了想,又加道:“妹妹名作蜜秋。”
顧花謝但笑不語。封玉璃和甄圓笑作一堆,直氣得蜜秋氣血上湧,腦袋發煙。
映夏不覺紅了臉,雙腮粉嫩,然後不過一瞬又立時回複原來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速度快得讓玉璃和甄圓驚得張大了嘴。
“掛不得二師兄常說女人變臉的速度比師伯逃跑的速度還快。”小甄圓邊說邊把嘴合上。封玉璃使勁地點頭表示附和。
映夏臉不紅心不跳地扭頭看窗外的風景。
蜜秋則繼續和封玉璃大眼對小眼深情注視,綿綿不休。
劫魂林除去這名字不大讓人有好感外,這景色還是美麗得一塌糊塗的。初夏的陽光透過林間的縫隙暖暖地溢過馬車,穿過映夏的手指曲折地向前,照向窗外。
這林子外麵看起來確實有些陰森,但走進去卻不過是個平常的林子,但要比平常的林子美得多罷了。那綠綠得很單純,一絲雜質都不染。連開得紛繁的花都不教人覺得過於繚亂,一切都好像美得單純到了極致,讓人覺到從內到外地舒服。
“為什麼這太陽落下又升起來了?”蜜秋小惆悵地看著山邊的盡頭,一臉懊惱的樣子。封玉璃聽到蜜秋這句話,嘴角得意地翹起,笑得好不張揚:“你這呆頭鵝,才不告訴你,告訴你——隻怕嚇死了你。”
蜜秋冷哼了一聲:“死了也要找你來墊背。”
封玉璃裝著一臉小生怕怕的表情,嘴裏卻猛地蹦出來:“憑你!“
這一言不合,兩人又張牙舞爪要打了起來。
顧花謝把手中的書拋過,兩人都震了開來,撞到了馬車壁上,隻聽一聲慘叫,封玉璃是直直地麵向車壁撞了上去。隻是,畫上那朵芍藥要紅了些。
蜜秋好些,背向馬車壁撞在了墊子上。
顧花謝像是什麼都沒看到,輕笑著拿過小甄圓屁顛顛地遞來的書,揉揉他的小腦袋,小甄圓圓圓的眼一下笑得像是眯成了月牙。
“蜜秋姑娘,那並不是日落又升。那太陽的確是落下了,升起的不過是月亮而已。”
“鬼才信。”月亮有這麼亮麼,何況這天色一點沒有要黑的意思。
“在下不敢欺騙姑娘,這正是劫魂林的危險之處,這劫魂林是沒有黑夜的,但是自古以來劫魂之夜卻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即是白夜。”
白夜,顧名思義,便是白晝一般的夜晚。
白晝一般的夜晚,永生永世的白晝,永不會降臨的黑夜,聽起來是多麼的美好。
那顧花謝又繼續說道:“既是夜晚,便是鬼魂出沒的時候,而這白晝古往今來不知騙了多少人,枉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是他們笨。”
封玉璃又不由地跳腳起來:“你這女人恁地歹毒心腸。”蜜秋看都不看他一眼:“那又怎樣。”封玉璃又要起身和蜜秋拚命。
顧花謝一手按住封玉璃,一手繼續卷起那本書,說道:“這便是我剛才邀請姑娘同行的原因,有我們在,多少可以保兩位姑娘的安全。”
映夏心裏多多少少有些感激,不過萍水相逢罷了,難不成仙門弟子都是這樣好的?抬首望向顧花謝,輕輕頷首。
因為是白晝,馬車繼續行進。
良久,馬車內又爆出一聲怒吼。
“你們就不奇怪麼,這馬車居然沒人趕著走麼?”封玉璃說風就是雨的脾氣又上來了,苦惱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旁邊的小甄圓也使勁地點著圓滾滾的小腦袋,表示很同意,很好奇。
旁邊的蜜秋立時給了他一個用力的白眼:“一個小法術而已,你當我們是傻子還是你是傻子?”封玉璃一聽馬上閉了嘴,隻留甄圓在一旁訥訥地替他小臉鬧了個通紅。
於是,馬車繼續悠悠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