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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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和二十四年。
清明。
晨間。
天氣尚好。
蘇幽篁取了前些日子在市集上買的一隻風箏,拿著口袋裝了些紙錢供品,和冷璧宸離開那間住了三年的茅草屋子,一同前去城郊踏青。
冷璧宸在前麵慢慢的走著。
蘇幽篁在後麵亦步亦趨的跟著。
看著那行在林木之中單薄清瘦的背影,想到三年之間兩人曆經的種種,蘇幽篁心裏覺得有些苦澀又有些甜蜜。
冷璧宸回頭看他,依然是淡淡的語調,卻已經沒有初時的冰冷:“磨嘰什麼,還不快點走?”
蘇幽篁咧嘴一笑,一口編貝般的白牙,竟在日光下有些晃眼。
蘇幽篁趕上前兩步,裝作不經意的伸出爪子,握住了冷璧宸攏在袖子裏的左手。
冷璧宸瞥了左顧右盼裝傻充愣的蘇小侯一眼,甩了甩手。
然而那人竟握得死緊,根本甩不掉。
本想出聲訓斥一頓,但終究忍了忍沒有做聲,低歎了一口氣,也就由他去吧。
蘇幽篁看冷璧宸默認了自己的行徑,一時心花怒放。得意忘形期間,竟忍不住輕撓了撓冷璧宸的掌心。
冷璧宸感覺到蘇幽篁的小動作,轉臉對他怒目而視。
蘇幽篁自知理虧,一時又萎靡了精神,裝作委委屈屈的摸樣低下了頭。
冷璧宸看他裝得可憐好笑,一時忍不住輕笑出聲。
蘇幽篁見他一笑,立時又換了一副嘴臉,親親熱熱的挨了過來,左一聲“璧宸”,右一聲“璧宸”,叫得好不歡喜。
真真是一個沒有臉皮的人,冷璧宸心想。
不過也許也正是這種不要臉的纏法,才能抵得住自己冰冷堅硬的外殼吧。
冷璧宸搖搖頭,將這種不該出現的心思拋在腦後。
那人卻還扯著自己的袖子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
其實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他在說什麼。
看他一張一合的嘴,索性伸手到袋子裏掏出一個包子去堵上。
蘇小侯噙著包子,一雙寶石般明亮的眼睛,眨了眨,明顯是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神情。
自己看了,不由又失笑起來。
其實倒也是多虧了他,本來清明節沉重的心思,現在到稍微好了一些。
兩人行至一片僻靜的山穀。
冷璧宸立在一塊大石頭前停了步。
隨手折了一段樹枝,在石頭上畫了個不封口的圓圈,輕輕的寫上逝去之人的名字,招呼蘇幽篁提來紙錢元寶,打開火折子一一點燃燒了。
隨著朱紅的火苗躥起,那些刻意壓製的過往一瞬間又在心頭複活,哀傷又漸漸彌漫開來。
蘇幽篁看了,心裏一緊,悄悄挪到冷璧宸的背後擁住他,在他耳邊低低地說:“璧宸,雖然我不知道你祭奠的是誰。你又經曆過怎樣的過往。但是我想,他們在冥間,最希望的,也是看見你可以好好的快樂的活在世上。”
冷璧宸長出一口氣,慢慢放鬆身體,靠在蘇幽篁身上,“你呢?親人、故交,清明時分,就沒有你要祭奠的人?”
蘇幽篁收緊手臂,將頭枕在冷璧宸肩上,眼神有些迷離起來,“有。隻是……或許他不需要我來祭奠,又或者說……我沒有資格祭奠他吧?”
“那人是誰?”冷璧宸問。
蘇幽篁沉默片刻,雙臂收的更緊。
“沒關係,不想說就不要說了,每個人都有一段不願為外人所知的過往,我明白……”
“他是我爹。”蘇幽篁悶悶地說:“但我也許……不是他的親兒子……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敢去問、不能去問……”
冷璧宸抬手覆上蘇幽篁的手背,輕輕拍了拍。
“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是極好的。他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我一直都很崇拜他……我……一直都以是他的兒子為榮…………”
“既是如此,是不是親生,又有什麼重要??養育之恩決不低於生育之恩。你給老人家也燒一份供奉吧……”
“……好……”
於是蘇幽篁接過樹枝,在那塊石頭上又畫了一個圓圈,燒起了紙錢供奉。
兩堆火苗在眼前交相跳躍。
蘇幽篁擁著冷璧宸說:“璧宸,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樣好像是一對夫妻,一起趕來祭奠先祖?”
冷璧宸拿胳膊肘捅了一下身後的人,“你又瞎說。”
“怎麼是瞎說呢?你是我要拜雙的人,也是我要攜手共度一生的人。就算現在咱倆還沒拜雙,日後也總是要進喜堂的,怎麼不是夫妻呢?”蘇幽篁抬頭望向那熊熊燃燒的火堆說,“爹,你看,孩兒的眼光不錯吧?”接著又道,“還有那邊不知名的親戚們,我今日在此起誓,今生今世,我一定會待璧宸好的,你們放心吧!”
蘇幽篁的話語在耳邊回響,冷璧宸一瞬間心中產生了極大的震動。
他回過頭,正和蘇幽篁的目光相接在一處。
蘇幽篁懇切的說:“璧宸,我是真的喜歡你,我隻想和你永遠在一起。”蘇幽篁低下頭輕輕地吻上冷璧宸的唇。
冷璧宸沒有拒絕。
蘇幽篁摩挲著冷璧宸的唇角,喃喃地說,“你相信我。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
火光搖曳。
餘燼熄滅。
蘇幽篁摘下背上背著的燕子風箏,扯著冷璧宸的手,跑了起來。
“蘇昊衍,你做什麼?”冷璧宸問。
“走,我帶你去放風箏!”蘇幽篁在山穀裏大聲呼喊,眉眼中滿是笑意。
對著那星子般耀眼的眼眸,與彎彎翹起的唇角,冷璧宸好似也醉在了其中。
那一刻,
忘記了仇恨,
忘記了包袱,
忘記了苦難,
忘記了責任,
隻有眼前這一個笑意盈盈的人,隻想和他一起牽手,永永遠遠。
冷璧宸隨著蘇幽篁在山穀中奔跑穿梭。
長長的黑發與寬大的袍袖隨著身體的跑動,在微風中一擺一擺。
蘇幽篁的聲音在山穀四周回蕩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便從此,
這一幕成為了少年時代,
心中最美好的幻境與回憶。
嬉鬧過後。
兩人並肩坐在一株灼灼其華的桃樹下,看那紙糊的風箏在天空中成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冷璧宸抬頭看著天上的晴空白雲,說:“以後等我死了,你每逢清明與十月朔,幫我燒些供奉給我的親人們吧。這世間,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記得他們,也再沒有人燒給他們了。”
蘇幽篁的手一頓,一時用力竟扯斷了風箏的線。
斷了線的風箏,很快隨風飄向了看不見的地方。
蘇幽篁說:“剛才還高高興興的答應跟我過一輩子了,怎麼現在又說這些傷人的話……”
冷璧宸抬手撫向蘇幽篁的麵頰,“一輩子太久……我怕我撐不到那個時候……你答應我嗎?”
“不答應。”
冷璧宸垂下手,“那便算了……”
蘇幽篁一把抓住冷璧宸垂下的手,一字一句、清晰鄭重的說:“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索性我們一起到陰曹地府去見他們,又哪裏還需要我燒什麼供奉?”
冷璧宸愣愣的看著眼前突然嚴肅起來的年輕男子,
慢慢的,
自己的眼眸中,
好像有什麼東西,
順著臉頰一滴、一滴的、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