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 第十四回 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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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的人們都說,阿姍福淺祚薄,沒有做福晉的命,還沒過門就犯了心疾,可憐啊可憐。
可憐……
我不知道布木布泰怎麼跟大汗說的,總之此事欺上瞞下處理得甚是隱秘。阿姍名義上是瑪占沒過門的媳婦,實際身份卻還隻是個丫鬟,因此除了葬禮辦得比一般宮女體麵些,連個靈堂也是不許設的,大貝勒府派人過來接了骨灰壇回去,最終下葬在祖陵之外的一處小墓園中。
手裏握著初來時阿姍繡的那個布口袋,裏麵的小米兒被我捏得咯吱作響,有多久沒和她們一起打老虎了?那時候多快樂啊,單純得真的像個孩子。
“嗒——”布口袋被我扔進火盆裏,漸漸化成灰燼。我總算明白,在這個世界裏,你可以讓自己扮演任何角色,唯獨不能把自己當成孩子,這裏不講情更不講理,隻講利益,必須時時算計著如何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原則很簡單,兩害相權取其輕,必要時丟卒保車。
能怪布木布泰嗎?客觀地說,她處理得很妥當,既保全了阿姍的名節,又維護了瑪占的聲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庇護了我的安全,可是,我無法認同她如此輕易地舍棄一個年輕的生命,更何況,這個生命還孕育著愛新覺羅家的一個嶄新的小生命……
已經過了二七了,這麼些天我沒邁出房門一步,我害怕麵對外麵的世界,我在反省,或許是我錯了。鼻端隱隱還能聞到一股子血腥,耳邊還縈繞著那些癡話兒——
“六爺……把奴婢當成了格格……”
“奴婢錯了……可是……想,想對六爺好……”
“您怎麼……怎麼忍心……”
是我錯了,事到如今還是不能接受布木布泰的做法,也無法釋懷於瑪占聞訊後的漠不關心,雖然連滿達海也對我說,西側妃的決定是對的,這件事說難聽點就是宮闈醜聞,與其毀掉一個阿哥,不如犧牲一個奴才。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一個是阿哥,一個是奴才,阿哥是人,奴才就不是人了是嗎?”
他皺起眉頭,拉起我的手,仍是耐心地給我解釋:“伊仁,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難道你就真的不省得其中的利害?阿姍畢竟還未過門,如何就有了六哥的骨肉?別人知道了,不會關心阿姍守不守婦道,而是會指責你這做主子的唆使下人淫亂宮闈,到時受牽連的就是你了。”
我苦笑,“所以說,阿姍其實是因我而死,她是我的替死鬼……”
他慌忙捂住我的嘴,“不許瞎說!是她命該如此,怎能怪你?!”
“是我的錯,我口口聲聲說把她當成最好的姐妹、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始終隻關心自己,如果那天我多留意些,就能看出她的反常,她也就不會做出那樣的傻事了……或者瑪占出征那天,我沒有一時心血來潮跑去找他,而是在宮裏陪著阿姍,她也就不會……”
“不是你的錯,”滿達海將癡愣愣的我攬進懷裏,輕撫我的背,努力讓我平靜下來,“伊仁,不要拿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倘若阿姍在天有靈,看到你這個樣子,她也不會安息的,是不是?”
我點頭,又搖頭,我不知道……那樣懷著強烈的愛和希望平白死去的年輕而鮮活的生命,有可能得到安息嗎?阿姍的在天之靈看到這些活著的人若無其事的樣子,會是什麼感受?
“滿達海,在這宮裏,我的父親是天下人的君主,我沒有母親,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曾經我以為自己擁有很多很多,可是後來漸漸明白我唯一僅有的隻是阿姍這個朋友,如今她也不在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傻丫頭,你還有我啊,若是你不想留在宮裏,我便去向大汗表明心意,帶你離開這兒。”
我在他懷裏顫抖了一下,不是不興奮的,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達對我的喜歡,而且不能不承認,我也是喜歡他的,雖然這種喜歡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感情的滋生蔓延就像一粒種子的發芽破土,悄無聲息,當你感覺到它的存在的時候,或許它已經長成根莖俱全的樹苗,想要拔掉,就必須承受掏心挖肺的疼痛。
可是這樣的痛已經近在眼前,即算是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也要給良心一個交代,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卸下包袱,輕輕鬆鬆地去享受愛和被愛,但是眼下,我隻能選擇這條看似偏執的道路。
我回抱住滿達海,用力記下這一刻的喜悅和幸福,但願它是一劑緩釋良藥,能緩解將感情連根拔起的疼痛,能為餘生的漫漫歲月留下一點回味。
五月乙卯,鑲黃旗信兵來報,三日前西征大軍在西喇朱爾格遇到察哈爾囊囊太妃和台吉瑣諾木等偕一千五百餘戶前來降金。此後,多爾袞又派手下一個叫南楮的牛錄額真前往額哲母子住處勸降,結果蘇泰太後率台吉額哲及所領部下迎降。
我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不禁大笑,最後竟笑出了眼淚。
哈日珠拉憂慮地看著我,不明就裏,“伊仁,你沒事兒吧?”
我搖搖頭,止住了笑,抹去掛在腮邊的淚水,輕答:“我沒事兒。”
和哈日珠拉相處得多了,發現她和她的姑姑、妹妹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待人的真心,不像後宮女人那般冷血。阿姍走的那天她陪著我哭了很久,這讓我徒增了對她的好感。從未見其人先見其字,到後來常常一處讀書聊天,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像是名義上的“母女”,更像是誌同道合的朋友。這樣一個才華橫溢,似水溫柔的女子,足以牢牢俘獲一個帝王的心。
然而僅止於朋友,我不敢再輕易把誰當成親人看待,因著皇室的親情很多時候像是一把虛劍,傷人於無形。
囊囊太妃和蘇泰太後都是林丹汗的老婆,好歹曾經是一家人,卻在自己投降之後出賣了蘇泰母子的藏身之地。南楮本是蘇泰的兄長、額哲的舅舅,利用這層親戚關係讓成吉思汗的最後一位繼承者成了亡國儲君。而蘇泰原本是葉赫部的格格,是大汗的表侄女、我們的表姐,在丈夫被族人追逼走死青海大草灘後又被家人迫上降服之路。
這就是親人啊!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我的孤立感越來越強烈,我本以為可以慢慢融入、習慣這個不屬於我的時代,像真正的伊仁格格一樣生活,可是如今才發現,我做不到……
在朝堂上下為大汗的英明睿智鼓舞、皇宮內外沉浸在察哈爾臣服大金國的喜悅中時,我蹲在以前阿姍住的小屋子裏,把所有她用過的東西付諸灰燼,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忘了吧,都忘了吧,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
苟且偷生罷了,延續著舍不得閉上的一口氣而已,還有什麼放不開?
“格格,該安置了。”穗兒端了盞蠟燭進來,輕輕地提醒。
我抬頭看她,這個姑娘比阿姍大些,容貌秀麗,半月前從繡房調來的,本來她身份在郂佳之下,可據說來我這兒之前被升了等級,接手了阿姍的工作。然而我和她交流並不多,因我每日隻拘足於暖閣中,多半時間在懷念阿姍,她也隻是盡職地服侍我衣食起居,並不多言。這樣的關係更像主仆吧,淡淡的,沒有特別的感情。
“今兒你值夜?”一天沒說話,聲音啞啞的。
“回主子話,是郂佳值夜。”她回答得畢恭畢敬。
“告訴郂佳,今兒不用值了,折騰這些日子大家都乏了,好好歇著吧,晚上有什麼事兒我自會叫你們。”我擺擺手,示意她不用伺候著了。
說話間穗兒已經送我回了房間,聽我這樣說,便福身跪安了。
我一件件卸了首飾,把盤髻和辮子拆開,將頭發束於頭頂,係上公子巾,又換上一身青衫男裝,把銀票貼身放好,在袖子的暗袋內藏了一把匕首,最後把壓在枕頭底下的一封信擱在梳妝台上,準備停當後,吹滅了所有的燈。
電視、小說裏的女主角忍受不了宮廷生活毅然出走之後,都能跑到一個世外桃源似的地方,要麼是草長鶯飛的水鄉,要麼是藍天碧水的草原,完全不用擔心交通問題。或者半路遇到個小流氓,走投無路之時,從天而降一個夜禮服假麵似的玉樹臨風的大俠出手相救,而後彼此鍾情,浪跡天涯。
而事實上,當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衛兵,拚了老命爬出三米多高的宮牆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方向。
自從來到古代,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瑪占的家,單程距離滿打滿算不超過起車費範圍。在現代仗著交通便利、通訊發達,本著大不了打車的心態,也從沒覺得路盲有什麼不妥,可是現如今,兩眼一摸黑,不知道東南西北,不會有出租車來帶我開出困境,更不會有警察叔叔給我指引方向,我隻好沉了口氣,撒開兩條腿,順著自認為正確的方向開路。
再沒回頭看一眼,這個大金汗宮,甚至整個內城,我從此都不會再涉足。
一年的時間有多長?很短,卻足以改變一生。
那封留書我寫得極盡輕鬆,沒有透露半點心中的傷感,也沒顯現出絲毫不舍。心裏斷然不是了無牽掛的——對於愛護我的汗父和哈日珠拉,對於關心我的豪格和馬喀塔,對於我不知如何麵對的瑪占,對於我從踏上宮外土地的那刻起就開始想念的滿達海。然而這些糾結百轉的情緒最終隻化作紙上的一行歪歪扭扭的滿文——一切安好,勿念,萬望珍重。
東方漸泛魚肚白的時候,我已經出了內城門,雖不知道身處哪個方位,卻也看得出這兒在白天肯定是個熱鬧的集市,道路兩旁間隔開著酒樓、茶館、當鋪、票號……菜販子早早出來擺起了攤位,豆腐腦、油炸糕、包子、果子熱氣騰騰地出了鍋,店鋪的小夥計們已經在卸板開門,街上偶爾遇到的熟人相互問著早安……原來三百年前的市井生活和三百年後並無大異,這樣的環境讓我頓感輕鬆和熟悉,或許我這人就是貧賤命,始終無法真正融入貴族圈子,隻能適應普通百姓的生活。
我不再是寵愛環俟的伊仁格格,脫去華服的同時也脫去了和那個尊貴的身份相關的點滴回憶。
從此刻起,我又變回了那個再尋常不過的鍾伊仁,首要考慮的事情就是找個活計自食其力。在街上來回溜達了兩趟,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廣福樓”的朱漆大門上,一紙紅貼,上麵寫著兩個蒼勁的漢字——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