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家大院  第十七章 泠印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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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夜色中幽藍。
    傾城站在樓下遙觀著夜空的盡頭,看遠處的一星一月,遙望相依,瀚海桑田。
    在這初春的晚上,他身上隻著了件輕薄的單衣。他手裏撚著二少新近從祭白少爺哪裏要來的鳶尾,二少總是喜歡這種妍麗奪目的東西,而他喜歡那絲絲縷縷若有若無淡淡的冷香。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餘香在此。”
    “怎麼,我的小乞兒在傷春悲秋?”樓上的人托腮淺笑望向樓下單薄的少年,身後是一大輪圓圓的明月。
    “大人。”
    “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不成器的東西?”二少小樓邊上的扶手跳下,落在傾城的身邊。
    “大人,我們,我……平常這些都是要學的。”
    也許,連瞳祭之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黯然,一瞬而過。
    “大人,該歇息了,明日還要上早朝。”
    瞳祭之低低歎了口氣,俯身,吻去他唇邊的晶瑩。
    那是霜是露是淚?
    傾城苦笑,不過幾個月而已,什麼就都發生了,一切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
    也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二少歎息著將身上的裘衣將他包好,抱入小樓,一如初見。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溫存再續,半晌貪歡。
    月光從這個院子穿到那個院子,穿過幾重人間。
    “啊,不要,不要去,爹爹——不要!娘,娘——”
    “爹,娘!”
    水夢悠驚惶地醒來,急促地喘息,冷汗浸濕了被衾和中衣。
    “公子,您醒了——您又做夢了?”外房的人匆匆地推門進入,神色擔憂,以至於忘記了尊卑,忘記了禮數,隻餘眼裏溢滿濃濃的心疼與憐惜。
    “沒事,你出去吧。”水夢悠無力地擺手,臉色蒼白。
    “公子——”她無力而用力地哀求著。
    “出去!”這已然是水夢悠最後的警告,跟了他,她沒道理不明白這一點。她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失魂落魄地將門闔起。
    夜鶯初啼,窗外的薔薇幾回碾落,影影綽綽,忽然——失措,忽然,失措。
    “吱呀”一聲,門從內開啟,又在外合上。
    公子出去了。
    僑心戀躺在榻上,望著窗外離去的身影,有什麼落下打濕了衣襟。她原本以為隻要努力,就可以將小姐從他心裏連根拔起,而他又何嚐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從他還是夢悠小公子的時候,她就在遠遠地看著他,看著他每次隱忍地走過小姐和水憶桐麵前,看著他一筆一筆一次次地畫出那雙眼,看著他同樣遙遙地看著小姐……
    有一種愛情是夢,而你是我永遠的夢。
    可是她不甘,這不怪公子,是她不夠努力,隻要再努力一點點,一點點,她就可以趕走小姐,趕走公子心裏的思瞳。
    段思瞳,斷思瞳。
    *
    “阿嚏——”思瞳突然間打了個噴嚏。
    “雨晴,雨晴一定有人想我了。”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不安分地坐在那裏,忽然間就跳下了床,跑向外間。
    她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想她。
    “小姐,小姐,藥還沒喝呢!”。
    “回來再喝——”思瞳的聲音隨著門開,被風拉得長長的。
    “雨晴。”
    “師父。”
    “小姐出去了,她沒喝藥?那明日她的眼睛——”
    “師父,是徒兒——”
    “罷了,那也怪不得你。”
    “小姐也快十二了罷。”瞳蠍望著遠處躍動的影子,映向屋內跳動的燭火。
    *
    六小姐的院外最近新種了許多梧桐,綠如濃墨,總是被初春不大不小的風吹得大葉翻飛。
    此時院裏立著兩個影子。
    “有消息,你當我小孩子麼,這話說過多少次了。”
    “小公子,陛下有陛下的苦楚。”
    “苦楚,什麼苦楚?不過是借口,都是借口!”
    “小公子——”
    “怎麼?難不成我想錯了麼?”
    “夏姨娘,你說,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忘記我長的什麼模樣了,你說過的,我很小的時候他們抱著我的時候,是舍不得鬆手的。為什麼如今,如今——”
    “公子,恕屬下直言,如今還要看思瞳小姐……”
    起風的夜,星空似舊溫柔。
    “思瞳小姐”這幾個字輕輕地隨風散落進院外的梧桐樹上,散落在斜倚在那棵最高的梧桐最高的枝上的少女身邊,她的淡綠色的瞳眸發出淡淡的輝光,像是憶桐眼瞳一樣的酸橙似的顏色,是她慘白的麵上的一點綠意。
    她淒然一笑,原來忘了喝藥。眼睛又會變色罷,真不知明天該怎麼辦才好?
    她的雙手輕撫麵龐,掩去所有,隻餘下淡綠色的瞳眸,輝光漸漸變成一大片光亮,她淹沒在一片無情的光亮裏。
    早已,失了三魂,落了七魄。
    梧桐邊上的風醉湖被風漾起陣陣漣漪,像是心醉,像是心碎。思瞳輕輕閉上眼,轉過身一躍,飄零著下落,任風嘯然,任風吹渡,隨風破碎,隨風成塵。
    成塵,成塵——夢觸前塵。
    但這電光石火間,卻有人將她接入懷中,輕柔地,有力地。
    直到很多年後水夢悠將死的時候,都還未想明白這一刻是該慶幸,還是該哀歎,不早不晚,在這樣一個夜晚,站在這微微曳動的梧桐樹下,不經意的抬首,恰然接下落的少女入懷。他望著她的迷惘,她的天真。她的眼睛那般幹淨地看著他,就像當年搖籃裏的孩童,眼裏有著最幹淨的顏色,散著淡淡的輝光,穿過多年的寂寥,盛開在他的心裏。
    心動之間,愛恨兩邊。
    有一種愛情,是遠遠地守望一個人,而她卻永遠不知道看看身後,哪怕一眼。他悵然而認命,歎息著,將她的身子摟緊,滾動在草地上,任路上的石子劃破臉頰,任兩人滾落入湖中,仍是緊緊擁著。這樣的一次得之不易,且讓他看不到思瞳臉上的無措,且讓他不知道這是水憶桐——六小姐的院子,且讓他猜不出她如此失了魂魄為哪般。
    ——且與你風中共醉。
    風醉湖水,與你共醉。
    水夢悠抱著思瞳落入湖中,他一心一意地看著,想著懷裏的人,不去思考那一切的為什麼,為什麼其實以自己現在的武功本不會落入湖中,卻偏偏想要拉著她溺進這湖水中。這應該算是第一次抱她,可是他有種感覺,懷中的柔軟就像很多年前的一樣,像生生世世裏的一樣,直至遙遠到不見盡頭的輪回,直至遙遠到蠻荒的遠古。
    湖水在這暖春剛剛消融,而所謂暖春,就是比凜冬更濃重的寒一絲一毫深入的你的身體,直嵌入你的深處。在這一片淡藍色的混沌中,她隨著他沉沉沒入,而那暖春的冰與冷,漸漸將兩個年輕而哀傷的靈魂凍結。
    真想,真想就這麼沉下去,無生無死,沒有盡頭,直到盡頭。
    而她,對這一切卻似毫不在意,無論是刺入骨髓的冰冷,水裏的窒息,還是兩個將要沉沒於此的生命。
    他不由得苦笑。原是毫不在意,隻是毫不在意。這場風月原來始終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倒不如歸去,就此結束,就此放棄。於是腳向下用力,攜著思瞳向上遊去。
    卻忽然聽見一聲“撲通——”,隱隱有個影子從水麵向下下落,從輪廓上看,似乎是個女人。那影子緩緩地至上而下,從他們麵前經過。確乎是個女人,身體被繩子緊緊地綁著,隻有手腳可以動彈,奮力地掙紮。
    在看到這個女人的一刻,思瞳的眼珠微微轉動,緊接著瞬而放大,掙開了水夢悠的手,匆忙地向那個女人遊去,然而卻被水夢悠一把拉住。水裏一片混亂,水夢悠死命擋在她的身前,她掙紮著想要掙開他,激烈的用手肘向後擊去,若想要躲開,他就不得不把她放開。
    可是水夢悠沒有,死命地承受了這一擊。她微微的錯愕,她似乎從他冷淡的表情上看到一絲笑意,那是無情的笑,無情的悲傷。
    “放開我。”他看到她的在這口形這樣說。
    可是他卻把她緊緊拉進懷裏,任她掙紮。思瞳感到手腕一陣劇痛。
    “別動。”水夢悠眼底有著冰冷的警告,思瞳隨著他向水麵上方看去。水邊稀稀落落地站著幾個人影,月光明滅,依稀可見。
    那個女人正在慢慢下落。思瞳認得出來,那個宴會上的侍女,告訴自己不能坐在那裏的侍女。
    他把頭偏過一旁,沒有言語,隻是把她拉在一旁,靜靜等待水麵上的人離開。思瞳被他挾在懷裏,眼裏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女人下沉。
    她似乎還有氣息,微弱地嗚咽,掙紮,想要向這裏靠過來,她的眼睛放大得可怖,爬滿了血色的紋絡,她的肩膀聳動,想要掙開手來,就像所有瀕死的人一樣,不放過所有生存的機會。
    思瞳覺到害怕,又禁不住向前,猶疑之間,水邊的人已然離開。
    思瞳像那個女人遊去,在她還沒有完全沉下去之前。
    “小心!”
    再一次,思瞳感到有人拉著自己的手臂用力地靠向另一邊。
    電光石火間,一把劍從水麵上射下來,直直地穿入思瞳麵前侍女。
    就如同老練的漁夫狠狠將漁叉精確地插入那些無謂掙紮的魚身上。就這樣,侍女在來不及咽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被長劍穿過頭部,她臉上的最後一個表情被定格在那一刻,然後就此沉入黯黑的水底,永不見天日。
    而水夢悠拉著思瞳重重撞在旁邊水裏的假山上。思瞳能夠感受到撞擊的那一下有多用力,她的心口被那一撞震得隱隱的疼痛。她急忙地回頭看後麵的人。
    “夢悠公子。”
    水夢悠抬頭輕輕地看向她,沒有表情,一如這淡淡的藍色的混沌。
    思瞳微微愣住,支吾了一下:“夢悠公子,你,你怎麼樣?”
    水夢悠什麼也沒說,盯著她看了一會,然後放開了她的手,轉身向上遊去。
    “對不起……和謝謝。”
    隻這麼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就救了她三次。
    思瞳看到水夢悠的身影微微一頓,又繼續向上遊去。思瞳向下望了望,也跟著水夢悠向上遊去。隻餘下那個女人繼續下沉,葬入無邊的黑暗,永無盡頭。
    在臨近水麵的那一刻,水夢悠感到胸口的翻湧再也抑製不住,他緊緊地抿著雙唇,黑暗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終於,浮出水麵。而天邊,黎明的曙光掙紮著破繭而出。
    他綻開自己的手心,盛開一抹鮮紅,他淡然地將它擦去。
    他抬頭,卻瞬間呆滯。
    思瞳緊接著也浮上水麵,跟他一樣,在呼出第一口氣後,看到眼前的景色,也禁不住呆在那裏。
    這是哪裏?
    水夢悠此刻站在岸上,濕透的白衣,如墨青絲潑染其上,宛若水墨山水飄渺不可尋,風輕雲淡像是要就此歸去。
    他淡然地抬首,望向上方的門匾。
    “泠印閣。”思瞳輕緩地念出。
    水夢悠應聲推開門,顯現出一條幽長明滅的小路,像所有的傳說中的一樣。
    可她分明地還記得昨夜風醉湖邊的那顆梧桐,卻在轉眼間變換天地,仿佛不過浮生夢一場。
    “這大概就是瞳新城的輪回之陣,傳說中可以任意變換方位甚而時間的八卦之陣,我們大概是被輪回之陣送到了這裏。”水夢悠幽然地看向小徑的遠方,淡淡地解釋。他的聲音很特別,像是小溪潺潺而過,清淺而聽不出一絲情緒,永遠是這麼冷冷清清晶瑩剔透的一個人。
    “隻有少數幸運的人才能夠有此奇遇,有些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尋到這陣法的蹤跡。所以至今沒人能夠追查到它的曆史,更無從談起破解這個陣法。”
    思瞳突然想起那年的煙火河燈,荷瞳灣上的傀儡戲。也是這般,柳瞳台轉眼變成了荷瞳灣,想來也是同樣的道理。可是在那裏遇到的傀儡戲女子——應該就是憶桐名義上的娘親夏姨娘,為什麼也會在那裏。
    她微微用力,也攀上了岸。於是站起身來,擰幹衣上的流水,水滴在地上,凝成一大片的水跡,隨著她的步子在路上留下彎曲的痕跡。她進入密道,取出小格子裏的火鐮,點燃了燈火,黎明的光線微弱,照不進這樣的角落。
    而在思瞳看不見的身後,卻有人遙望著她的背影,那目光虔誠而熱烈,那眼神淒怨而悲傷。
    水夢悠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看著她的背影。就此放手罷,從那次搖籃裏的孩童幹淨的眼神起,到現在已經十一年了,該放手了。
    “啊——你看。”思瞳轉頭看向水夢悠,“這裏有行字。”
    可歎命運,在她轉身的前一刻,水夢悠恰好低下頭不再凝望她的背影。
    “三千溺水,一瓢白首。瞳天下攜袖**淚裳泠印閣醉遊熙正二十一年”
    水夢悠來到她的身邊,也向她身後的石牆看去。
    那是用匕首刻上去的,卻很工整,應該是用了內力,單單隻用匕首不可能刻得如此深刻,雖然逃不脫歲月的痕跡,卻仍然可以體會出當年的人匕首下一字一句裏的用心。
    熙正二十一年,現在是康清十七年,已然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樣算來,如果這話真的是瞳天下寫的話,他寫下這話的時候,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這兩個是什麼字?”思瞳指著那兩個已經磨花的字抬頭向水夢悠問道。
    “已經看不清了,應該被人動過手腳。”
    思瞳靜靜地看著那幾個字,突然想起了沉入水底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殺的,會是瞳天下,她的爹爹麼?為了自己這個見不得光的女兒?
    水夢悠看著她,安靜地走開,向密道的另一邊走去。
    思瞳輕輕撫摩上麵的字體,一筆一劃,用心地。倏忽之間,那石牆似乎顫動了一下。思瞳停下,慢慢敲動有字跡的地方,果然,那一處要比其他的地方鬆動。她用力推動,那處有字跡的地方向後滑動,顯現出一塊布帛,她輕捏布帛的一角——
    卻突然那布帛的另一端被猛然拉動。
    她透過縫隙看他。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目光,他的手那樣若有若無的拈著那一角,她卻無論如何用力都拉不開。他的白衣沾染了泥土,化開了,卻像是畫上去的幹什麼。
    “你要這個用做什麼?”水夢悠依然是那般冷冷地看她。他的眼睛,像水無情地流過,不起一絲漣漪。而她的嘴唇咬得發白,不發一語。
    這樣的靜默一直到思瞳穿過密道走向它的另一側,將水夢悠攔在身前。她隻有十一歲,那個像夏日的雪一樣的少年的如墨青絲輕輕掃過她的耳邊。
    “我,我……很需要它。”
    少年的眼睛此時第一次落在思瞳身上,也是這許多年來思瞳看到的第一次。如此複雜難言,仿佛千萬種感情糾纏,凝結在一起,惑人心神。
    “我明白了。”少年臉上的笑由雪凝成了冰,轉身冷冷地將書摔在地下,看著她,看著她俯身,看著她狼狽地一頁一頁撿起,看著她將“滅祭”那兩個字細細摩挲。
    “謝謝你。”思瞳頓了頓,抬頭看向水夢悠,“你真的是一個好人。”
    “是麼,即使你為此付出所有代價,譬如說,今夜來我的房間?”
    ……
    水夢悠坐在密室冷冰冰的地下,大理石造就的地麵沉默在一片黑暗中。少年摸起身旁的火折子,劃亮。大理石光滑地映著少年的麵龐,微弱的跳動著的燭火中一片慘白。
    他久久地坐在那裏,毫無知覺,日升月落,滄海桑田。
    最後他隻能笑著,笑自己的卑鄙,笑自己最終的“良心發現”,抑或,毋寧說是膽小。無論何時,他都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從自己身邊消失,看著思瞳從自己身邊走過,看著爹和娘一去不回。
    他不過是個隻敢說“心戀想見你”的膽小鬼。
    他將手覆上剛才的縫隙,感受早已不存在的溫度,沿著縫沿蜿蜒的紋理——
    卻忽然之間又飄然落下一張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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