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忪了一瞬，才道：“他……還好不好？”
    “不好。”
    “呃？”我抬起眼。
    “他，不好。很不好。”他向後退了一步，坐在城牆上，兩條腿懸空著，他低頭向下看去，“他十七年沒有說過一句話。”
    “……為什麼？”
    “孤覺得孤毀了他。”滄流焰如是說，眼中的嘲諷越積越深。
    “他……怎麼了？”
    “孤隻是那麼愛過一個人，又那麼恨過一個人。”他收回雙腿，雙手環住膝蓋，表情寂寞得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孤試著毀掉他所有擁有過的東西，但是……最後還是發現做不到。”
    我開始發現，他的眼裏有一座懸崖，懸崖下有條河，承載的全部都是悲哀。
    “孤是不可能和秦雲在一起的，雖然他並不明了孤的真實身份，對於這一點卻十分清楚。”他的笑容有些空茫，他的眼睛眺望著遠方，“孤一直念著一個人，即使數千年也未曾改變。”
    “……”
    “其實，孤本是沒有資格登上王位的。若不是他說，這是他心之所望，若不是他耗盡全部精力，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人將孤推上那個位置，孤是一輩子也不想跨入鳳凰殿一步的。那個地方，太冷了。孤……曾經也在紅城呆過那麼一段時間。那時候孤一直以為最寒冷的地方莫過於紅城，然而後來，孤才明白，要論冰寒，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得上鳳凰殿。”
    我沉默著。
    他微微抬起頭，黑色的眸中仿佛溶進了整個夜：“我討厭鳳凰殿。但是，我不能討厭那個人。所以，我隻能留在那裏，賠上我的一輩子。”
    “陛……”
    “他……是孤一輩子的執念所在。然而，他卻直至最後，都沒能接受孤。”
    ……
    他沉默下來，而我亦無言以對。尷尬的氣氛持續了許久，他才開口：“如果城主還想再見自己心中所念的那個人一次，就來一趟鳳凰殿。屆時，孤……也許會給讓他將城主一直想要的答案交給城主。”
    他站起身，微微拍了拍身上的灰，背對著我一步步走向城牆的另一端；他微微縱身躍下城牆，穩穩落在地麵，我看著他宛如一聲歎息般飄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三天後，境王還是離開了紅城。
    當晚，雲兒推開了我房間的門，將一壺酒放在了我麵前，兀自坐下來，聲音輕柔而淡然：“我初次見到阿九，也是個冬天。”
    我心知他內心痛苦卻又無處宣泄，便輕聲歎了口氣，奪下他手中的酒杯，將茶杯遞到了他手上：“我知道你不清楚，他本名滄流焰。”
    雲兒愣了愣，眼底卻是一片淡然，像是完全未曾聽到我說過什麼似的，微歎：“我的確不知道。但我清楚他是永生者。我們初遇時，他就站在雪地裏。長長的黑發直垂到了腰間，映襯著背後的梅花，就如同畫中謫仙；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美的人，連爹爹你，也比擬不了的美人。
    那個瞬間，我忽然有了種大醉之時的恍惚感。
    他似是一直在眺望著遠方，斜斜倚在那棵梅樹上，手中提著一壺酒。
    天漸漸黑了下去，他卻依然矗立在那裏，瞭望著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也空洞得可怕。
    最後，我終於看到他回過了頭，給了我一個微笑。刹那間，我有了一種墜入深淵的感覺。
    那時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十分清楚。他的長發被夜風刮了起來，半遮去他的麵龐。
    然後，我就像是被什麼盅惑了一樣，一步一步向他走過去，似是在嘲笑我行為的幼稚，他輕輕笑出了聲音。我的世界，仿佛從此隻剩下他的笑聲。”他閉上眼睛，頭微微後仰，長長一聲歎息，“後來很長時間內，我每日都會對自己說一遍——你沒有錯，隻是你的心太容易被美麗盅惑。
    我以為自己僅僅是喜歡他的臉而已……等我發現事情其實根本不僅僅是這樣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在所有人麵前戴著那個麵具，卻願意對我露出那張真實的臉，嗬，我明知道他隻是把我當朋友看待，卻還是寧願將他的行為認為成……
    嗬，還是不說這個好。”他忽然笑起來，眼角卻有了些濕意，“真的已經決定放棄他了，真的，真的，可心裏還是難受得緊。可是，還是最後才發現，我根本做不到。
    就是我成親的那晚，我向他坦白了一切，然後暗自決定在我們再無交集之前，給自己一個回憶。
    事情僅是如此而已，以後，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我會本本分分地做好一個丈夫、一個兒子、一個臣子。”
    他站起身，拉開門，緩步步入冬日寒冷的夜。
    他微卷的發垂下，更襯出肩膀的瘦弱。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腳步卻越來越快。
    隱約，我似乎聽到了他的笑聲。
    桌上的熱酒已然涼透。我執起酒樽，飲下樽中烈酒，辛辣的感覺衝向我的五髒六腑，終是驅散了我的所有平靜。
    我們其實是一樣的。
    當年的我之所以放了玉止寧離開，隻是因為缺了放手一搏的勇氣。
    我重新滿上一杯酒，望著杯中透明的液體，卻一口也喝不下。
    ……
    “他，不好。很不好。他十七年沒有說過一句話。”
    ……
    “如果城主還想再見自己心中所念的那個人一次，就來一趟鳳凰殿。屆時，孤……也許會給讓他將城主想要的答案交給城主。”
    ……
    我抬起頭，喉頭有些酸。
    本以為一切就是這樣。
    本以為他離開以後會快樂一些。
    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