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奧古斯丁一直帶著奇異的微笑不住地瞅我，長長的睫毛略略低垂，側影極美，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我受不了他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問道：奧古斯丁，你到底是怎麼了？難道還沉浸在愛德華的臉裏不能自拔？還是你在對著我想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蹙起眉，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他的眼睛。
    他這才緩緩開口，向上掀起的睫毛格外矜持而優雅：維姬，你在城堡裏說，你的世界裏，除了喜歡和愛，就隻有恨，對不對？我有些莫名其妙，還是勉強耐心聽他繼續說。
    那麼，他頓了頓，對我微笑：你對我，是喜歡，還是愛呢？
    我一愣，抿抿唇，對他偏著頭說：你怎麼沒想到，假如我恨你呢？他胸有成竹地搖搖頭，笑意格外璀璨：這不可能，維多利亞，你若是恨我，便不會如此同我說話。我疑惑，他笑了笑，伸出手撫摸我的瞳：維姬，你知道麼，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你的目光就會很冷很冷，冷的可以把人的心凍成冰。說罷他雙手攏在胸前做捧心狀，對我含情脈脈地眨眨眼。
    我嗤之以鼻。雖然可以不回答，但我還是想了想，認真地對他說，你不一樣。我不清楚我對你是什麼感情，就如同我對伊麗莎白一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我並不排斥你。這樣就夠了不是麼？
    奧古斯丁深深地凝視我，冰藍的瞳孔深沉飄渺如大海，泛著瀲灩的光澤。我重新拉上遮臉的鬥篷，防止清晨的陽光照射到我的臉上。雖是如此，但是那種溫度還是灼燒了我的臉，和一切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比火焰燃過還要痛楚鑽心。
    我突然想起伊麗莎白站在陽光下對我笑的樣子，她的笑容明媚璀璨，如夏天的薰衣草，熾烈卻不灼傷我的眼。她是我的陽光，如同奧古斯丁一樣，隻要我默默念著她的名字，我就能感到我會變得無堅不摧，非常非常堅強。
    也許，逃避不是真正的方法。
    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我多次逃脫，卻終是被伊麗莎白派的人抓回來，麵對熟悉而美好的一切，我終於絕望。我想到了逃，逃離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所以當我被狼狽地扔在莊園的廳堂上，口不擇言，以致說出了令我後悔一生的話。
    我從未有如此的後悔過，如果可以，我寧願用一切來換回它。那樣殘酷的話語如利劍，傷害了伊麗莎白，傷害了我，傷害了很多很多不相幹的人，就如奧古斯丁。
    我對他，是有愧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清楚伊麗莎白就在門後靜靜坐著，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說出來，這樣殘酷無情到連我自己都不信的話。我仰起頭大聲地說，仿佛在說服自己，餘音久久地回蕩在空曠的大廳上。
    我說我討厭她，我恨她，這樣的愛戀、禁錮和感情令我惡心。話音剛落，大廳上便一片寂靜。伊麗莎白果真從層層掩映的門後緩緩地走出來，腳步有些虛浮。她深深凝睇著我，臉色蒼白，目光從未有如此的疼痛和疲倦。
    然後她勉強地對我勾出一個笑容，可是淡紫的眼中卻陡然滾下淚來，濺在她的衣裙上，前襟濕了一大片。
    一直避免著不讓她受傷害，甚至連我自己都不忍心，發誓要全力去保護的那樣一個人，還是被我親手深深地傷害了。我咬咬唇，鮮血從唇齒間落下，嫣紅的血珠在地上濺起，旖旎魅惑如曼殊沙華。
    她歎了口氣，倔強地抹去眼底一直閃爍的淚，對我說：維多利亞，你累了，我也累了。這樣追逐的遊戲實在沒有意思。你走吧，我不攔你了。
    我的內心有一個聲音決絕地告訴我，維多利亞，你不能離開，你不能離開。可是我還是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轉轉因繩索而勒出痕跡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離去。
    可我還是被伊麗莎白狼狽地抓了回去，賣給了黑市。
    我在幽暗的古堡中，除了練習法術，就是回憶，回憶很多很多的東西，想一些令我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情。
    我記得我幼時，家中也是富甲一方，有著偌大的農莊和牧場。撫養我長大的黑嬤嬤總是衝我咧開她雪白的牙，對我說，人要是總是喜歡回憶過往的事情，那就是那個人已經老了。
    我老了。永生的外表下，是一顆蒼老而傷痕累累的心。
    陽光會使我化為灰燼，同樣，溫暖於我，也是如此。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那雙薰衣草色的眼睛，也慢慢淡去了，淡去了。淡到我隻記得她的表情和她的話語，而伊麗莎白的麵容，卻已隨著歲月，漸漸模糊在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