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來到太子的宮殿，竟是背著這樣一個請求，懷著這樣一種莫名的忐忑心情。
    門前的宮娥見我到來，竟都麵露喜色，爭先恐後地要領我進去。走進內堂，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響，似是有什麼杯碗類的東西摔碎了，緊接著，便傳來了碧若公主斷續的哭聲：“繹辰，你怎麼能這樣？我是好意給你送藥啊！”
    “軒繹辰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太子淡漠清冷的聲音隨即響起，讓人如履寒冰，“出去。”
    “可我……繹辰……你、你……”碧若的聲音突然變得驚慌。
    “出去！”
    我側身讓在一邊，見碧若滿臉是淚、雙眼紅腫地被一個侍女扶出來，一邊哭一邊不斷回頭道：“他流了好多血……好多……”似是傷心過度，她沒瞧見我，便匆匆被人攙走。
    我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她，心裏頓時有些惶惶不安起來。猶豫了片刻，我還是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掀開重重遮掩的簾幔，隻見太子坐倒在床邊，衣衫褶皺不堪。地上零零碎碎滿是碎片，藥湯撒了一地。他的手上還在淌著鮮紅的血，似是被碎片生生劃破。
    我慢慢走到他麵前，輕輕喚了一聲：“太子。”
    他抬頭，容貌依舊俊美如昔，隻是……初見的淩厲之氣已蕩然無存，隻剩滿臉滿目的憔悴。
    我的心抽緊。
    “紫弋……”他向我伸出手，猶疑相逢是夢裏。
    我歎息：“是我，我來看你了。”說著，伸手將他扶上床去。
    他並不拒絕，隻是呆望著我，仿佛一個眨眼，我就會消逝。看著這樣孩子氣的他，我麻木許久的心開始鈍鈍地痛。
    “我去叫侍女進來打掃一下。”我環顧四周起身，可手卻被他一把抓住。
    我知他心中所想，努力一笑道：“別擔心，我不會走的。”他輕輕牽動一下嘴角，慢慢放開了手。
    清理完這一切，我又托人找來一些藥物和幹淨的布片，坐到床邊給他包紮傷口。我盡量放輕動作，抬眼卻發現他久久凝注著我，眼中柔情似水，如此執著。
    “紫弋……你，原諒我了嗎？”他遲疑著，小心地問。
    我一怔卻不答，腦海中刹那間轉過千頭萬緒，終是轉而勸道：“太子殿下，恕紫弋直言，您不該這麼對待自己的，作為一國儲君，行事更應顧及大局，所以……”
    “紫弋，”他驀地打斷我的話坐起來，神色痛楚，“你還在恨我……”
    我的身子一僵。
    是的，無論怎麼勸慰自己，麵對太子，我始終無法真正做到釋懷。不可否認，在經曆那麼多事後，我確實對他產生了不同於眾的情感，可，那不是愛，那隻是一種由衷的信賴和依戀。我不能妄論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但至少我可以推斷，在情感與權力相衝突時，不管有多少不願意，他還是會選擇舍了感情。這，也是他身為太子，必然的選擇。而這樣的人，我又如何能放心愛上？
    見我蹙眉不語，他有些失魂落魄地鬆開手，自嘲道：“我知你不信我……”說著，又複躺下，背對著我，默了片刻突然開口，低低的聲音，第一次向我述說起，他真實的所思所想，“記得那日去母後的宮殿，又發現她在偷偷垂淚，我不放心地悄悄詢問了母後身邊的侍女，這才知原是父皇又改了我的婚事，還將母後當眾驅逐出殿。我那時心裏窩火極了，心想著無論送進宮做太子妃的是誰、不管她有多大來頭，讓母後因此遭到羞辱，我必不會給她好顏色看，所以，那日在殿堂上，我根本連看都不願看你，隻一個念頭：將婚事越推晚越好。可是我不曾想到，你會是那樣強硬，寸步不讓地與我對峙，而我，竟也在你那明亮、清澈、堅定的目光裏，一點點開始動搖，開始敗下陣來……我承認，那隻是最初的新奇，因此我借著探望你是否安頓妥當的理由來到紫歆閣，實際上，是為了試探你，究竟是何目的。可你的那一番說辭更增添了我對你的興致，我派了人每夜守在紫歆閣外，名曰監視，實則……是我，開始有些放心不下你……”
    我怔怔地盯住他的身影，好像是今天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可很快我冷靜了下來，我想起了母後，我想起她在後宮深院那無人能解的深深寂寞，我想起她的淚……我開始痛恨自己這麼快就對你軟下了心腸，所以隨後的三四個月裏，我克製自己絕不來見你……很快母後的生辰就到了，原與我定親的碧若公主也來了城中祝壽。因壁瑾國對夙玥王朝十分重要，我定要好好陪同這位貴客。不想有一日她氣衝衝地回父皇特賜的別院，眉宇間有得意、慌張的各種神色交雜，我疑心出了什麼事，便召了平日安排看護紫歆閣的侍衛來問，才知是你落了水。不曉得為什麼，當時聽了這個消息，我一下子就有些瞧不起眼前的這位尊貴公主，禁不住想來看看你到底怎樣了。可第二日我在閣外卻恰巧聽見你與那侍女然兒在討論藍冰羽，我記起那侍衛告訴我是他將你救起的。我一下子便來了火，進了閣中對你冷嘲熱諷一番，但是，這並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偏不知道怎麼說，隻會用冷漠掩飾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知道那會產生誤會，於是便決定請了你來承乾宮用膳，打算將事說明了，可不想碧若也恰在那時趕了過來；而你又心神不寧地半途就離開，到頭還是不了了之……幾日後我神使鬼差地又來到紫歆閣，恰巧碰到你被刺客威逼，那時幾乎是下意識地急衝衝趕進來準備和他打鬥一場，可是啊……我從未見過這麼傻的人，一把把我推倒護在身後，明明自己害怕得要命卻還逞強……我想你真是讓人看不透，有時狡黠、有時強悍、有時又呆呆傻傻做些啼笑皆非的事……”
    原來……原來竟是這樣……他驕傲的性子、內斂的感情；我固執的先入為主、偏見……讓我們，原來一直都在彼此的誤解中。
    “後來……父皇定下了鏟除洛家的計劃，我不解，與他在殿堂上辯駁了幾句，可，這些都沒有用，為了母後，我必須忍下來，做他讓我做的一切事。可是紫弋……當你在牢中忍著淚跪下向我懇求的時候，我的心裏每一絲一毫的痛楚都是因為你，我開始反省為什麼一開始就要遷怒在這皇家紛爭中最最無辜的你？！我開始害怕，害怕你知道一切後的恨，害怕你的離開……這是無可奈何的犧牲，我阻止不了。所以我豁出去了，我第一次在父皇的宮殿前跪了一夜，隻求，能夠留下你……可惜，這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你到底知道了全部……當時，我是前所未有的惶恐著……到了最後，當我終於有勇氣向你表達出愛時，你早已，不信任我了……”
    我的鼻尖已經酸到不行，霧氣迷蒙了雙眼，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他最後那一句話如同重錘敲擊一般，深深烙印在我心裏：“直到很久後我才明白……原來……我那時所有的輾轉不安……都隻因為……我是真的，為你愛了……”
    對不起，繹辰，對不起……原諒我，請你原諒我的無知，但是、但是……有些愛來得太快，就在我們猶疑間，便消散成煙。我真的無法漠視親人離開的傷痛選擇與你在一起，這勾心鬥角、計謀重重的宮闈我也不想、更不願再久留下去。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株妙法蓮花，等著他或她的唯一來澆種，隻是我們的那株花早已錯過了花期，更兼萬水千山阻隔，再怎麼彌補，亦是徒勞。所以……所以我先選擇了放手……希望你，真的真的願你，能找到更好的種花者……找到能與你，並肩而立的人……
    在心中默默輕念完這些，我起身離去，而醞釀許久的淚終是在扭頭的一瞬間滑落，失了歸途，忘了來路。
    然而，若不是看多了癡怨纏綿，若不是聽多了海枯石爛，我們何至於如此愚笨，這麼輕易就相信了一個男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