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欲河是條暗流，對不對？我指著前麵烏黑色，閃爍著點點光澤的溪水，仿佛真空一般從海底緩緩流過。
    沂沒有說話，凝神看著，瞳孔細若針尖。我又對他說：沂，烏黑的溪流未必能致人死命，而清澈的泉水卻也許有致命的毒。我們去看看吧。
    沂拉住我的衣袖，極其緩慢地搖搖頭：不，殿下。這無欲河，我們不能飛，必須淌水走過。我無所謂地笑，衝他攤開手。他欲言又止，終於沉聲告訴我，無欲河之所以叫無欲河，就是因為能走過它的人必是無欲無求，心無執念之人。否則將會被這溪水腐蝕，粉身碎骨。
    我一下子頓住。
    然後我看見族人們從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片聖母護佑的淨土上。是因為我的錯，我的動搖，才令他們遭受了這麼多的苦難，那樣美麗的翅膀，卻注定已無法在天空飛翔。
    我要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我要救影，救母親，救青離，救所有因為我的過錯而承受不幸的臣民。我怎麼會沒有執念呢？聖母，你真的不打算原諒我，不打算救這些虔誠的族人了麼？我該怎樣祈求您？我合掌跪下，沂沉默地看著我，翅膀拍的啪啪響。
    我祈求你，以你的大能救助我，賜給我勇氣與希望，帶我走過這片無盡的黑暗。
    我祈求你，憐憫我吧，以你的光明拯救我，賜給我新生的生命。
    我的意識漸漸陷入黑暗。那個久違的暗中的聲音，鋪天蓋地，帶著悲憫，帶著高高在上的嘲意，對我悄聲說：孩子，你後悔了。沒有疑問，那是陳述的語氣，平平淡淡，仿佛意料之中。
    我點點頭：是的，我後悔了，我後悔做了大祈女，我後悔對影動心，讓一個人在我心中的分量超過了全世界，後悔出來尋找解救他們的方法。這不可能，不是麼？我果然不是個合格的大祈女，精靈國就要毀在我的手上。
    我已經忘記了那年在母親的聖殿上信誓旦旦的誓言，忘記了嬤嬤慈祥而帶著希翼的笑容，忘記了族人疼我憐我的整整一百多年。我拯救不了他們，就算找到聖母也不可以，我是個罪人，母親說得沒錯，我是精靈一族的罪人。
    它沉默了良久，突然笑起來，它說，假如我可以呢？
    隱隱約約有衣衫揮動的聲音，我錯愕地瞪大眼眸，眼前一片光明繚繞。我清晰地看見無數塵埃曼舞在空中，久違的扶桑花香伴著陽光，落英繽紛，淡澤的氣息氤氳如蝶。我急忙回頭看，沒有任何人在。
    孩子，你是在找我麼？一個聲音猛地響起，從四麵八方傳來，與夢中的聲音一模一樣，隻是多了許多慈祥和憐憫。我跪在地上，問它：請問，您是聖母麼？
    它笑了，聲音低沉，像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漠然：如果我告訴你，岐洛，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聖母，你會相信嗎？
    我悚然而驚，耳際傳來轟鳴，霎時愣在原地。回過神後我怔怔地開口，聲音還在微顫，但腦海中卻奇異的一片清醒：就算沒有聖母，您也能救我的族人，不是麼。無上的——造物主？
    嗬嗬嗬嗬嗬嗬。它大笑，笑聲空曠而悠遠，卻毫無笑意，像是看淡了千萬年的風雲，換得千年不化的冷淡：我怎麼忘了呢，精靈國在你眼中都比不過一個小小的影，何況是聖母是否存在呢？它頓了頓，告訴我說，我是如桑的女兒，可卻一點也不像我母親。
    我淡淡地勾起唇，眼神清明，臉上有著跳躍的陽光：在我心中，最重要的是換回族人的命。
    它問，你憑什麼肯定，我會救那些微不足道的，渺小的精靈呢？
    我麵不改色，對它篤定地微笑：因為您曾說過，您愛世人，但您又不愛任何的人，世界在您眼中，不過是一時興起的玩笑罷了。可是，您的戲中沒有了戲子，這還是遊戲麼？
    ——我可以重新創造，你所謂的那些渺小可笑的精靈。
    不。您不會的。
    ——哦？這是為什麼？
    因為讓您感到最有趣的最不聽話的，那顆棋，是我岐洛，精靈一族的大祈女。
    它沉默了。我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像是要照進我的內心一般，我揚起下顎，眼神澄澈而坦然，迎上它審視的目光。良久良久，當我感到時間都要靜止在那一刻的時候，它拍拍掌，對我說：我會救你的族人，至於你的父母，他們則會投胎轉世為你的下一代。
    但，我要從你那拿走一樣東西，岐洛，你答不答應？
    我要向你拿走，影，也就是你父親用紫扶桑，櫻花瓣和千年冰雪創造的那個人，他的心。
    我仰麵看著虛空，眼睛眨都不敢眨，好像看見了影純銀色的，瀲灩的瞳孔，他對我偏著頭笑，笑得那麼孩子氣：殿下，您不開心麼？
    影，對不起。失去了你，我恐怕一生都不會開心了。
    母親，青離，對不起，我沒能完成您的願望，我不能為了自己，而放棄那麼多，那麼多因我而受累的生命。
    嬤嬤。對不起，岐洛無法成為精靈族最偉大最偉大的大祈女了，我再也沒有辦法對聖母笑了。
    岐洛，從前很喜歡爬到聖樹上，偷看精靈城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岐洛，對不起，我在母親空曠偌大的冰雪宮殿中把你丟棄，再也找不回來，永遠永遠的失去了。
    ……
    ——好，我答應。
    造物主看著我的表情，它的聲音悠遠而飄渺：孩子，我的孩子，我愛你……
    它說，我們精靈族的人看似重情，其實每當抉擇的時候，我們抓住的，往往都不會是感情。
    嬤嬤一樣，母親一樣，父親一樣，青離一樣，我，也一樣。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不讓我做大祈女，因為他希望我幸福，不要很悲哀地孤單萎謝。
    我也明白他那樣美麗的人，為什麼會裝做母親一百餘年。因為若是聖女死了，族中就會動蕩不安，族人就得不到安寧的生活。所以他沒有死，他不敢死去，也不能死。
    這是責任。從一開始它問我時，它就已經知道我的選擇。造物主是仁慈的，我岐洛，定會遵循它的旨意，孤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