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個破屋裏住了將近十日。
    嵇朔渾身虛軟，靠坐在床頭，待感覺到屋外有人靠近，心裏頭隱隱生出幾分無力。不一會兒，便見青年書生走了進來。
    賀清聲微微揚眉，打量了下床-上傷者的氣色，隨即勾起唇角，“不錯，你今天看起來好很多了。”
    邊說著，他邊將手中的竹箱放到床頭櫃上，隻見他不時地拿出一些瓶瓶罐罐，煞有其事地忙碌著。
    瞥了眼這人的舉動，嵇朔神情是一如既往地淡然，隻是額角似乎開始突突地疼了起來。他現在一看到這人拿著竹箱，就不自覺地渾身難受。
    賀清聲翻弄出一把剪刀，一手拿了個瓷瓶，頤指氣使地說道：“喏，自己把衣服脫了！”
    木然地看著對方手裏頭的剪刀，嵇朔不知道這人這回又是要用什麼法子來“醫治”自己了。其實這具身體本是死人之身，隻能勉強用藥將一些外傷醫好，他再用禁術控製，便足以讓這身體變得與活人無異。
    “動作快點，你這傻子該不會怕了吧？”賀清聲滿不在乎地說道：“怎麼也是個男人，這點疼痛有何畏懼？”
    嵇朔沒有回話，隻是慢吞吞地掀開被子，將身上的衣物一點點地褪去，遂又順從著對方的要求翻過身去。
    賀清聲將瓷瓶裏的藥水倒在了對方滿是傷痕的後背上，又大力地搓了幾下。嵇朔眉頭不動，隻抿緊唇，早已習慣了對方的蠻橫，後背上不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意，似要鑽進骨子裏。
    眉頭皺了下，賀清聲又放下手中的剪刀，在竹箱裏翻出一本破舊的書來，坐在床邊就翻開了起來。
    看書之人，一手來回地翻著放在膝上的破書，一手舉著剪刀在嵇朔的後背上比劃，“嗯？這樣？還是這樣？”
    聽著書生的自言自語，嵇朔幹脆地閉上眼，任由對方折騰這個身子去，反正這幾日來的經驗表明，賀清聲對自己絕對沒有什麼惡意，確實是為了自己的康複做了不少的努力。
    雖然每次都得忍受一些疼痛或麻癢等古怪的感覺，但到底這具破敗的身體還是漸漸恢複了過來。當然，在療傷期間，賀清聲也曾有幾回不小心用錯了藥，讓原本的傷勢變本加厲。
    ……一初始，嵇朔還以為這人真是神醫呢！
    不過，他現如今擁有忘機所有的思想和記憶，才能敢放任賀清聲對自己做的所有事。這個人，雖然忘機不甚明白他到底是何來曆，但卻知道，“無常夫子賀清聲”之名在南翔，甚至整個大陸都是極為有名的。
    有說，得此人，便得半壁天下。至於依據何在，那些坊間流傳的大大小小傳聞，可謂神乎其神，當能夠與北漠巫王相比。
    同樣的是，鮮少有人見到過無常夫子的廬山真麵目，至於此人到底有何能耐，也尚不得知。
    倒沒想到，嵇朔陰差陽錯竟遇上了這個人，他幾日觀察下來，沒覺得這人有何特別之處，除了性情乖張、喜怒無常這一點附和傳聞，賀清聲甚至連武功都不懂。
    但他心裏也明白，這人絕不會如看起來那麼平常，至少對方似乎知道他這具身體本該是死人之身……也就是說，賀清聲多少也懂得陰陽術。
    “啊，原來是這樣！”
    賀清聲隨手扔掉書本，興致勃勃地拿著剪刀在嵇朔身上比劃了幾下，隨後毫不留情地剜了上去，連著死皮新肉一同挖了下來。
    硬生生地忍住呻-吟，嵇朔渾身緊繃，雙手死死地攥著被褥。
    “哎，”賀清聲不痛不癢地拍了拍對方的後背，不滿地道：“放鬆放鬆，僵硬的跟個石頭似地，老夫怎麼給你療傷啊？”
    猛地抽了口氣，嵇朔睜開有些迷蒙的眼，努力地放鬆身體。
    看著趴在床-上的沉默男子，賀清聲手下的動作稍停頓了下，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幾許，眼珠轉了轉，他又是狠狠地一刀下去，剜除了一塊死肉。
    “阿黃！”
    一隻巨型的黑色豺狗躥進了屋內，對著自家主人拚命地搖晃著短尾巴，咧著嘴流著涎水。
    賀清聲燦然地笑著，用剪刀夾起死肉扔到地上，“喏，這是獎你的肉，快吃掉！”
    阿黃不由得後退了幾步，黑黝黝的眼睛直瞪著地上紅呼呼的一塊死肉，似乎極不情願地，伸頭嗅了幾下，隨即嗚嗚地哼著聲。
    賀清聲正要繼續給嵇朔上藥，聽到豺狗喉間發出這聲不平，當即轉過眼。隻一眼，豺狗嚇得打了激靈，乖巧地俯下頭咬著死肉，吧唧吧唧地吃了起來。
    ☆巫☆王☆嵇☆朔☆
    好一番折騰。
    嵇朔好幾回差點痛暈了過去，都硬生生地撐了下來，他才和這具身體融合，須得多加仔細，要不然搞不好會神識會再次抽離——雖然這幾日的休息，神識抽離於他暫時沒有多大危險，但恐怕再找個合適的身體與魂魄難上加難。
    “傻子！”
    待上完藥，賀清聲隨手扔掉瓷瓶，嘴裏念念有詞，“看這情形，不出三日-你便能下地吧！喏，別忘了，你在這住了幾日可就得給老夫做幾日的活。”
    嵇朔依然是沉默。
    賀清聲一邊整理著竹箱，一邊喃喃自語，“該不會用錯了藥，傻子變成啞巴了吧？”除了那天一聲多謝，他就沒再聽過這人開口說話過。
    嵇朔眯了眯眼，渾身的疼痛漸漸消去，隨即便是又麻又癢……好在這幾日，他都習慣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藥，這點痛苦忍忍就過去了。
    無論如何，賀清聲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嵇朔從不願欠下什麼，屆時自然會償還對方的恩情。
    才這麼一想，嵇朔便又聽到這人說道：“老夫可是你再世父母，你當真這般狼心狗肺，連簽個賣身契都舍不得？”
    幹脆裝作聽不見，他努力地忽略掉周身的不適，繼續暗自修起術法。
    那人念叨了兩句，便自討沒趣地離開了破屋。嵇朔這才艱難地挪了下身，側躺著，看向門口處，外麵的陽光很大，白花花的有點刺人眼。
    賀清聲……嵇朔想起那個古怪的書生，若非他也曾在北漠國接觸了些人，若非還有忘機過往的那些經曆，還當真以為世人都是這般……癲狂詭異。
    沒多久，那人去而複返，這回是端著一個托盤，遂屋內充溢著食物的香味。
    將托盤放在櫃頭，賀清聲像拍阿黃般，在嵇朔頭上拍了兩下，“你的午飯晚飯都放在這，可要小心點，別被阿黃搶去了！”
    說罷，這人揚長而去。
    嵇朔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想要忽略食物的香味，卻反而更加饑餓，明明知道那食料裏多是加了些古怪，往往卻也不得不吃。
    賀清聲似乎尤為愛捉弄人，每每給他療傷後，知道他一時身體不能動，卻偏要將午餐和晚餐都擺在一旁，每次那飯菜的香味都是異常地誘-人，硬是讓飽腹之人覺得饑餓異常。
    而那人的寵物，也是越發地囂張。每每都會高傲地昂著頭，公然在他麵前搶食自己的飯肴。
    嵇朔瞄了眼門口，果真見那條大狗邁著雄赳赳的步伐走進屋內，囂張地衝他齜牙咧嘴。一如既往地隻是冷眼旁觀，他根本懶得理會阿黃。
    他嵇朔，還不至於與豺狗爭食。
    阿黃躥到床前，見嵇朔閉目休養，根本不理會自己，隨即惱怒般，喉間發出低沉的聲音，前腿撲上去，張嘴作勢就要咬上對方。
    嵇朔忽地睜眼，眼中寒光乍現，大狗僵了下，隨後被他揮到地上。
    狠狠地摔了出去，阿黃嗚嗚地叫了幾聲，隨後看向嵇朔，對上對方的寒眸，似乎被嚇著了般，抖了抖渾身的粗毛，衝對方咧嘴作了個凶惡的模樣後，便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出門去。
    嵇朔蹙了下眉，腹中更加饑餓，又瞄了眼櫃頭上香噴噴的菜肴，心下越發地無力。
    他堂堂一代巫王，竟也有如此落魄之時。倒也不是什麼無法忍耐之事，隻是那一人一豺，著實讓人啼笑皆非。
    雅靜的小亭內，一人靠在躺椅上，一邊翻弄著書卷，一邊悠哉地不時吃上一塊美味糕點。忽地一條大狗奔了過來，他瞄了眼，哼聲道：“沒用的東西！”
    阿黃委屈地嗚嗚了幾聲。
    賀清聲踹了它兩腳，便懶得理會，眼眸半眯，似是沉浸在書中。未多久，他又翻了一頁紙，忽地自言自語，“看來這裏不能再住下去了！”
    言罷，賀清聲望向不遠處的竹樓和破屋，神色微凜，半晌，似乎想到了什麼，又扯開了唇，笑得幾許深意。
    放下書本，賀清聲舒展了下身，躺在椅上，合上眼眸，嘴上吩咐道：“阿黃，去樹林外守著！”
    阿黃聽到主人的話，搖了搖尾巴，忽地仰起頭，發出一道淒厲而懾人的嗥叫聲。
    賀清聲皺了皺眉，不耐地一腳踢過去，“叫什麼叫！還不快滾！”
    叫聲一下子卡在喉嚨間，阿黃委屈地嗚了聲，朝樹林裏躥跑了去。
    遠處，山澗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