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彼岸青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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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小城的雪下得又大又美,一腳踏上去發出悠然的旋律,頓時讓人的疲勞消停許多。陶小超拖著行囊在出站口的廣場上轉悠,體驗一回他鄉的人倫風俗,並不急迫見到未按時來相迎的故友。
陶小超正熱乎起勁身旁的人群和建築,後頭一片聲音奔騰而上,大概那個穿的不太飽滿的身形就是小驢子,“小超,你轉悠啥呢,打你手機怎麼不接,你想急死我啊?”
陶小超趕緊從兜裏掏出手機,笑著一看一伸手:“無聲的,聽不到。”一個馬虎眼過去,陶小超四周探視,頗有好奇:“就你一人來接我,小琪呢?”
“小琪有孕在身,不方便過來。再說了,天氣冷著呢,萬一動了胎氣,我恨你不很?”小驢子未敢正視陶小超,隻是搓手頭往一頭側,心裏頭極不暢順。
“一別就是六七年,當時隻是個娃娃,如今要做娃娃他爹了,回頭還得管叫爺爺了。”這一喜事反倒使得陶小超惆悵起來,拉著行李往廣場外走去。
陶小超準備搖手攔車,竟被小驢子拉下,臉上再添一道清澈小溪:“我的車就停在前頭,還攔車做啥,難不成讓我的車在火車站過夜不成?”
“你自己有車?”陶小超一身針紮,想當年窮如破布的小驢子有車可開,現狀不如小驢子的陶小超假裝不在意,一身嫉妒在胸脯:“我在上大學那會,我班上的一男生天天開著小橋車滿世界跑,有事沒事讓我坐著他的車去透風,順便認識認識美女。我覺得沒什麼,主要檔次太低了,你看著,不出幾年他車開在我後麵。”
小驢子握著方向盤,從反光鏡裏看到陶小超的滿不服氣,心頭湧上一股不安:“你今天來這,我沒敢和小琪商量,怕她一肚子火燒起來。我真的不打算來接你的,沒準兒你就睡大街上了,隻是念及我們是故友。”
“都十多年沒見小琪了,從你嘴上聽得出來,她一點沒變化。他父親離開人世也十多年了,都快十多年的事了,她還記著恨,還埋怨我沒有救他爹爹,真難為她了。”陶小超隨即一股冷汗衝刺整個身軀,比車窗外的溫度低之又低。
“可不埋怨你?要不是她爹爹發生那樣的事,倒是你,和小琪就成了一對人人羨慕不已的情侶,我哪有福份與她結伴同行。”
“那都是年少時期不懂事,我和小琪注定無法在一起,你,小驢子,才是她最好的歸宿。而我,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即使拔掉,也疼痛不已。”陶小超望出車窗外,太想找到這座城市的富饒,找到王雲舒的足跡,“你要是為難,就不必收留我,免得你們夫妻倆不和睦。”
小驢子一個緊急刹車,雙手握緊方向盤,回頭一臉的怒氣:“這是什麼話,既然來了就去麵對,說收留的話,就是瞧不起我這個朋友,虧我們一個村的。”
這一刹車,軟綿綿的陶小超硬朗起來,“當年的事情我沒有做錯,我幹嘛要存有懼怕的心態,不但不懼怕,還得平靜對待。”
小驢子重新發動車子,繼續行駛在隆冬的大街上,方向盤開的格外小心翼翼。
小驢子的住所並不是高樓建築,似乎與配車的行為反差極大,但也算是一處雅居。陶小超的眼神一刻沒定型,剛走進房間,一股苦澀的味道逼襲而來,“你這房間裏怎麼一股刺鼻的藥水味?”
“哦,這麼些年來,一直都在做藥材生意,混口飯吃。平日裏閑暇了,就研究研究一下藥材,全當消遣而已。”小驢子把房間簡單的收拾一圈,準備去隔壁房間看下小琪。
剛走到門口,魏琪一臉笑意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家裏來客人了,趕緊把火爐給架上,可別怠慢了客人。”小驢子挪動了一下身子,魏琪剛好從空隙中走出房間,頓時吞噬眼前的陶小超,一聲霹靂而降:“你怎麼來了?害死我爹爹不打緊,還要來害我,攪亂我的生活嗎?你給我出去,別弄髒了我的房間,滾哪!”
魏琪用雙手抱住挺著的大肚子,半蹲而下,小驢子連忙扶住:“小琪,你沒事吧,哪兒不舒服咱們上醫院。”
魏琪一手甩開小驢子,滿麵通紅,“你不知道他陶小超什麼人嗎?害死我爹爹的凶手,你這是引狼入室。你也能耐啊,學會自己做主了,什麼事情開始瞞著我背地裏幹,你眼裏還有這個家沒?”
陶小超不忍打破這個寧靜的冬天,這個寂靜的城市,這個幸福的家庭,拖著行李一言不發的走出房間,走出他原本不該停留的地方。
這會兒,魏琪的肚子越發疼的厲害,額頭上直冒汗水,小驢子大聲追喊道:“小超,小琪怕是要生了,你趕緊拿我鑰匙把車打開,送她去醫院。”
陶小超放下行囊,取下鑰匙。小驢子抱起妻子王車裏去,“你來照顧小琪,我來開車,趕緊。”陶小超坐上駕駛座,發動油門,扭頭應允:“還是我來開車,這個時候她最需要你在身邊來照顧,你在後麵指揮方向就可了。”
北國小城的夜晚在雪白的色調點綴下,多了幾分從容。加之絢爛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這座城市顯然進入了夢幻的縮影。雖然有很多與江南小鎮相似的地方,但就是神奇的經緯線編織出不同的心境來,讓人的遐想沉澱於此。
魏琪安然無恙送進了手術室,小驢子徘徊於手術室門口,再也抽不出空閑與陶小超說舊。陶小超抽著香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在等待一個小生命的誕生。他夾著煙正準備抽上一口,停在半空中,腦海中突然閃現十多年前發生在陶家村的一樁命案,思索著命案到底與自己有關沒關。
魏琪一家三口喬遷住到陶家村。
“救命啊——”傳出魏行的慘叫聲。
小驢子離內屋最近,似乎聽到了聲兒,刹住臉上的閑適:“陶小超,好像聽見魏叔叔在喊什麼,隱隱約約的,要不要進裏屋應應他?”
陶小超來不及站穩,滑了個左腿衝進屋內。屋內濕濕滑滑一片,眼看魏行僵僵地反撲在地上,光著腳,身子沾透了汙水,牆壁縫裏的電線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陶小超的眼球驚呆成一團刺蝟。小驢子隨後衝進去,揪上陶小超一眼,呼吸極不順暢地抱怨:“你小子愣著做什麼,擺造型還是看熱鬧,趕緊救人——”
小驢子一腳蹬翻桌椅,正要拔掉牆縫裏的開關,陶小超糾過神,大聲喊住:“不能碰開關,你回來!”陶小超用手臂甩開旁邊的一群孩子,拾了塊幹抹布,抽掉了開關,逗了一鼻子冷水,叫救護車去了。
等陶小超回來,小驢子已將魏行從內屋抬出,用塊幹板麵墊著。方彥飛橫鋪在魏行身上,大聲嚎哭:“魏行啊,你可別不想活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娘倆怎麼好活?你不要困去,新搬的家你還沒有住一天呢,你不能沒個交代就走啊,不能啊——”
方彥飛的哭聲招來陶家村上越來越多看熱鬧的鄰居,連救護車都被堵在路邊,護士們隻得下車,哄擠進人群。
半個鍾頭的搶救過後,魏行沒有睜開眼睛,像電擊、人工呼吸,什麼招數用盡,護士臨走歎了一句:“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節哀吧。”
護士起了身,魏行的胳膊翻了個正朝天,嘴裏嘰嘰咕咕地念道:“不要——放棄——兩個女人,不要——”
方彥飛跪起身,拉住護士的大白褂,哀求說:“護士,護士,他沒去,他剛吭了聲。”
護士們以為他真的奇跡出現,叫回了車上的醫生,又在死亡邊緣與閻王爺作鬥爭,周旋魏行的生命。三分鍾過後,護士托住離方彥飛胸部隻有一公分的肩臂,細語道:“他真的走了,病人隻是靠著他最後的生存意誌,想要交代什麼,節哀吧!”
“什麼走了?什麼是最後生存意誌?醫生,你不能不救他,他還不滿四十,他還年輕。”方彥飛扯著護士的腳,她斷定剛才魏行的一醒不是偶然:“媽,爸真的走了,你讓醫生護士走吧。”魏琪抓住母親的手,躲進她的懷裏,已哭得眼睛紅通通的。
“媽,不要再傻了,我也不相信爸走了,可是爸就這樣現實地躺在麵前,不要再哭了,讓爸聽了,他走不好的。”
方彥飛抱緊女兒,淚水像溪流般止不住地流。
小驢子見不得她們傷心,口無遮攔地給陶小超安上了話柄,他靠上去羞羞嗒嗒地說;“方姨,不哭了,都怪陶小超不好,我本來可以救魏叔叔的,可是陶小超搶著要救,所以,所以晚了一步。”
方彥飛理了前額上的頭發,眼珠翻白地盯著陶小超,冷冷地輕聲問道:“陶小超,小驢子的話是不是真的?”
“方姨,我隻是想……”
“陶小超,不用想,你隻要回答是,還是不是?”方彥飛立起身子,向陶小超邁了一步。
“是,可是我……”陶小超顯然一臉的慘白。
“可是你怕死,你沒有人性,那可是魏琪的爹爹啊,你太狠心了,你媽媽怎麼怎麼教了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你以後不要再叫我方姨了,我不是你的方姨。”方彥飛的理智沒了冷靜,她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陶小超的臉上。
此話落下,魏琪的心疼痛不已。
就在所有人沉浸於哀傷之時,小驢子猛然起身:“陶小超,你看魏琪家著火了。”
陶小超脫下身上的衣服,望著屋頂黑火騰起,他不敢再大意什麼了,“怎麼再可以沒有房子住,小驢子,提水去。”
魏琪眼看陶小超衝向火坑,她按捺不住心裏的慌惑,“媽,屋裏怎麼著火了?”
方彥飛似乎沒想過再要房屋了,她懈氣地告訴女兒:“讓它燒吧,你爸都沒住過,咱們怎麼可以住呢。這本來就是咱們不該來的地方,燒了好,免得你爸不能安息,反倒托夢罵咱娘倆。”
陶家村的人解不透方彥飛的想法,都趕忙撲上火了。
“媽,什麼叫燒掉好,那可是新家啊,燒了它,住哪兒去?”
“小琪,誰都不怪,是媽燒的,當時聽你爸倒下了,廚房的火沒來得及關,就……”
“媽!”魏琪整個人像炭灰一樣,無一處淨白。
火滅了,陶小超和小驢子摻黑走在回家的途中。
“他媽的,是誰那麼沒肝沒肺放了火,要我鉤著了,非剝了他一層皮不可!”小驢子終是忍不住這回陶家村的安靜,他更不會猜中陶小超的心事。
“燒燒燒,殺殺殺,你幾時能改掉你這臭毛病,沒頭腦的家夥,是方姨自個兒燒的你去剝皮啊?”陶小超身上的火苗一直燃著。
“你胡說什麼?有誰自家燒自家房屋的。”
“我胡說?今天要不是你瞎轉轉,我能落到被人冤枉的地步嗎?還跟我擺道理,你滿腦子不清白。”
“陶小超,今天我怎麼了?我哪句話不對你屁股了?”小驢子緊緊擰住陶小超的衣領,臉上爬滿炭火。
“怎麼?自己做錯了事還想打人不成?”陶小超一手丟開小驢子,指著鼻梁說:“什麼叫搶著要救人?人命關天,你以為是遊戲?用你這驢腦殼好好想想,要是那牆上的開關讓你給拔了,你我都要陪葬,誰都逃脫不了。”
“有——有——有那麼嚴重嗎?我跟方姨談論你,隻想安慰安慰他們,我沒有想過她們要對你怎樣?”小驢子撿起身子,躲了陶小超的臉色。
“安慰,安慰?你什麼時候不好安,偏在那時候安,這個時候你怎麼不安了?”
“陶小超,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成這樣。”小驢子摳摳後腦勺,接著說:“要不,我回頭給方姨解釋解釋,她不會放心上的。”
“解釋?你去?算了,我還舍不得把我這命賠出去,看來,往後有我受的。”陶小超歎了長長一口氣,帶著不安繼續往家裏趕。
一個月後,方彥飛和女兒還是在冷水鎮幹起老本行。
方彥飛和女兒在鋪子裏清理衛生,趕著重新抓生意。“小琪,你真打定主意住後跟媽做生意,不念書了,高考最後幾個月也不衝了?”
魏琪搓了幾下抹布,順了眼前的頭發,“說不念是假的,家裏發生這樣的事我哪有精力念書,再說了,與其在學校裏混著過,身上的肉一圈一圈地瘦,倒不如在鋪子裏幹活,強多了!”
“小琪,都怨媽不好,現在政策寬了,媽還自私的要你放棄受教育的權利,趕明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我——”方彥飛的腔調略有沙啞了。
魏琪的眼睛有幾分紅潤,先前的笑減了大半,“媽,看你說的話,我哪是放棄教育,這叫暫時的放棄是為了永遠不放棄,教育是好了,可人不一定要順著它走,讀書又不是唯一生存的條件,別人考上大學我才不羨慕。”
“你呀,哪天才能長大?”
“媽,小琪已經長大了。”魏琪像個嬰兒般串進了方彥飛的懷裏,她的長大讓方彥飛鬆了好大一口氣。“哎,媽,爸的事真的跟陶小超有關係,小驢子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魏琪此話引起方彥飛極大的惱火,“小琪,你往後和陶小超不要來往了,小小年紀談戀愛已經讓我這個媽愧疚了。如果你不聽話,往後你別認我這個媽。”
話剛落下,陶小超慢騰騰地走進店鋪,“方姨,對不起,聽清了你和小琪的對話,本來過來幫幫忙,看來不怎麼歡迎。方姨,魏叔叔的事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不管你們信不信,我隻有救魏叔叔的念頭,至於害,那怕是你們另有的想法吧。”
“好你個小子,嫌我們孤兒寡母不夠慘還來嘀嘀咕咕。你滾,這個店裏不歡迎你,小琪不歡迎你,我們兩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陶小超引爆了炸彈威懾到自家門前。
幾天後,陶小超喝了小酒,拉著魏琪上了附近的湖邊。
“小琪,你媽知道你和誰出來了嗎?”
魏琪皺了皺眉頭:“陶小超,你認真的告訴我,你為什麼眼巴巴的看著我爹爹在生死邊緣掙紮而不顧。為什麼?”
“原來,你出來是想責問我,連你都不相信。好,小琪,我告訴為什麼不救?如果今天你爹爹活下來了,那麼那天將有十多條人命去見閻王爺,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如果我能代替你爹爹去死,我義無反顧。”
魏琪再也藏不住淚水,她抱著雙腿哭了,哭得陶小超的心怦怦直跳,周圍的寂靜算是有了著落。
“哭吧,你心裏已經壓了很久了,來到陶家村沒幾天,受了委屈吧,哭吧。哭過,明天還是一個晴日,你早該這樣了,小琪!”陶小超軟了全身勁,他心痛地摸著魏琪的頭發,眼裏堆滿了鹹鹹的淚水。
“我好想爸爸,沒有爸爸,人家欺負我。整天在鋪裏忙裏忙外的,看人眼色,難受!”魏琪的哭聲早已蓋過陶小超的呼吸和心跳,“陶小超,老天爺怎麼那麼不公平,它不是偏愛人性嘛,怎麼讓爹爹走了呢,為什麼?”
“小琪,靠緊我,沒有人欺負你。你看那彼岸的青草,又出新芽了,你爸會像那青草一樣,在天國裏,又找到他自己的土地。他看著你呢,你要好好活著,他會永遠保佑你們的。你生病了,他會溫暖每一處風寒的,你寂寞了,他會在夢裏出現的,你要相信你爸,他看著你生活呢!”
“爸,你走好!”魏琪起了身,滿載痛苦眺望天邊,“爸,你要旅途寂寞,記得跟女兒說說。爸,你別擔心我,女兒會好好活著的,而且幸福地活著。”魏琪拉開嗓門,大喊道:“彼岸青草,記得秋天回來看我,我等著!”
月亮升得老高。陶家村終於沒一個人遊蕩了,狗也睡去了,這會兒,什麼都幹幹淨淨,包括月影。
陶小超座椅下已是一堆煙灰,手中僅有最後一口煙懸在空中。此時,從手術室傳出哭聲,陶小超立即扔下煙頭起身,興奮不已間與小驢子撞了個正著,兩人以笑默認。
“恭喜你,當爸爸了。”陶小超欲流未流的眼淚積蓄在心髒內。
“我終於當爸爸了,當爸爸了。”小驢子的眼睛裏沒有任何人的存在影子了。
不久,魏琪轉出手術室,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陶小超沒有走進他們一家三口,見其小生命哭哭啼啼的模樣,再也不忍給幸福的家庭添亂,於是轉身離開了醫院。
陶小超回頭拿了行李,遊走在陌生的大街小巷。此時,陶小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一口水吃一頓飯,加上冰冷的天氣,他體力完全不支,卻心頭掛念著他此行的目的,找到王雲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