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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
     我?我是十四。小和尚,你呢?
     小僧法名了緣。
     了緣?為什麼叫了緣?
     師父說,這是了斷塵緣的意思。
     那為何不幹脆叫了塵呢?比較好聽。
     了塵是我師兄。
     嗬嗬,小和尚,你真好玩。
    
     (一)
     這一年,十四剛化了人形,不懂世事。
     一個無知的八九歲的小女孩,遇見了一個同樣無知的八九歲的小和尚。於是,兩個人就有了以上的對話。
     十四是在半山腰遇見了了緣的。了緣是隨他師父來這狐靈山采藥,便見著了這個穿紅色裙襖,手裏抓著冰糖葫蘆的小姑娘。
     你為什麼叫十四啊?了緣看著這個叫十四的小姑娘,問出了埋藏在心裏許久的問題。
     我阿娘生得多,我排行十四,我阿爹記不過來,就幹脆叫我十四啦。十四講起話來頭頭是道,聽不出是謊言。
     其實十四叫十四並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十四最笨,是狐族同年齡的妖狐中第十四個也是最後一個化成人形的。長老最不喜歡這個不努力的孩子,便隨便找了個名字,叫她十四。
     十四也不去管,對於這名字,她覺得很好,又好聽,又好記,十四,十四……
     喂,小和尚,我請你吃冰糖葫蘆好不好?十四是真的覺得這個小和尚很好玩。
     了緣想了想,老實地搖搖頭,師父說,出家人不重口欲,不可多嚐奇巧之物。
     哎呀呀,別扭死了,小和尚,你師父都不吃的麼?十四好奇地問道。
     了緣歪著腦袋想了想,嗯,師父從來隻吃青菜。
     我不信,你師父又不是兔子。說不定你師父偷偷躲起來吃了,不讓你見著。糖葫蘆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你師父怎麼可能不吃。小小的十四仍堅信天下第一美味的糖葫蘆,所有人都愛。
     了緣想想,覺得有道理,剛想回答,卻聽到遠遠傳來一聲,了緣!聲音回蕩在山中,順著樹,拐了七八百個彎,拐進了緣和十四的耳中。了緣隻得急急應一聲,哎!聲音也拐了七八百個彎,拐出山林。
     我不跟你說了,師兄喊我呢。說完,急急忙忙順著腳下的石塊向下邁,笨拙的身體,時不時抖一抖。
     喂,小和尚,你還來嗎?十四連忙問出聲。
     不知道。可是你能來找我玩啊,我就住在盛京最大的廟裏,叫清雲寺,……了緣笨拙的身體,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隻留下傻笑的十四。
     盛京?好像是姐姐們常提起的地方,什麼時候我也去玩玩。十四想得很高興,隻是“這個什麼時候”,一直延遲到十年後。
    
    (二)
    十年後。
     喂,你個小偷,快把我的烤雞還來。一身小二打扮的人追著一個在前麵邊吃烤雞邊逃跑的少年。
     少年身穿破舊的衣服,到處是補丁,一臉的灰,頭發亂得像雞窩,手裏捧著烤雞,邊吃邊吐骨頭,街邊的人都嫌惡地離他遠遠的。
     哎,聽說了沒有,了緣大師在廣場上講法呢。
     聽到了,聽到了,趕緊去吧。這了緣大師可是盛京裏有名的大師。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少年一笑,往廣場跑去。身後的人緊追不舍。
     很快就到了廣場,廣場中央布了一個台子,四周圍滿了人,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中間台子上坐著的僧人講著法。
     少年像泥鰍一樣,在人群裏左拐右拐,很快就到了中央。
     少年靈巧地躍上太,台下的人立馬驚慌了。而台上隻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僧人。
     少年僧人盤腿坐在蒲團上,安靜地看著這個突然闖上來的少年,蹲在他的麵前。
     佛渡世人,那佛渡我嗎?少年臉上帶著疑問。
     僧人點點頭,佛渡世人。
     那我若不是人呢?
     佛愛萬物,佛渡萬物。
     那為何我的族人的下場,永遠是悲劇,不是灰飛煙滅,便是遍體鱗傷。
     隻有經曆過磨難,才能得到佛的認可。
     我的族人,聽從佛的安排,愛上凡人,卻被佛以世間不允許而殺死了。佛為何如此殘忍。少年的表情變得悲傷。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有他的理由,佛對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僧人仍是笑著,與少年的悲傷的表情截然相反。
     既然如此,小和尚,你就代表你的佛,幫我把身後的那個人打發了吧。少年突然變得調皮。就當作當年我請你吃糖葫蘆的謝禮好了,少年接著補充。
     僧人突然了然,麵前的乞丐少年居然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經過十年,十四也長大了,了緣也長大了。
     小和尚,我會再來找你玩的。十四站起身,揮揮手,就跳下台子,快速消失在人群裏,隻留下了緣無奈地攔住小二,替她付賬。
    
     (三)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小和尚,你做到了嗎?十四念著牆上的戒語,轉身問了緣。
     了緣背對著她,雙手負於身後,看著窗外的落葉,心生感慨。他已經在這清雲寺渡過了十六個年頭了,從幼年無知隨父母前來,到如今,已是盛京有名的僧人了。。。。。。
     喂,小和尚,在發什麼呆呢。十四走過去,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了緣的肩膀。
     了緣縮了一下肩,看著毫無形象的十四,歎了口氣,十四施主,男女授受不親。
     沒關係。十四擺擺手,你把我當男的就可以了。
     了緣苦笑,十年過去了,十四仍是十四,這份純真讓人好想保存起來。
     十四歪著頭,打量著緘默的了緣,十年過去了,了緣像經曆過很多悲傷地事情,身上的味道變質了,當年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孩,已經長成了麵前這個英俊的少年僧人,唯一不變的,就是身上仍是土黃色的袈裟,隻是穿在了緣身上,有些寬大。
     小和尚,你做了這麼多年的和尚,居然還拘泥於我是男是女。十四故意說得誇張。
     了緣被當頭棒喝,是他太執著了嗎?這麼多年,仍是放不下,現在居然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說太拘泥了,他這麼多年的經書都白讀了麼?
     這位姑娘說得好,了緣你明白了嗎?門口,站著一位老年僧人,身材削瘦,滿臉皺紋,笑得像一朵花,雙目含笑。可是在十四看來,卻不得不戒備起來,她分明在老者身上看到了佛光。很危險,很危險,十四好想就此落跑。
     師父教訓的是,了緣明白了,不執著,不拘泥,便可看破紅塵。了緣恭敬的衝著老者行了一禮。原來他就是清雲寺有名的主持,逝空。
     而十四卻趁著了緣轉身的空當,當著逝空的麵,做了個鬼臉,從窗外溜了出去。
     小和尚,我會再回來找你玩的。十四急急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讓了緣錯愕不已,哎!這個十四。
     了緣。逝空老和尚慈眉善目。
     嗯,師父?了緣回過神,有些羞赧地看著逝空。
     記得你名字的由來。逝空隻是輕描談寫地提醒了緣。
     了緣一下子蒼白了臉,不知所措的看著逝空。
     而逝空隻是留下這一句話便離開了,就像從未存在一樣。
    
     (四)
     秋嵐滿山,落成了,便像碎成粉的思念。
     了緣一身半新不舊的袈裟,在這山林中閉眼,負手而立,輕輕感受自然地冰冷空氣,有佛法中所宣揚的萬物歸一。
     一串細碎得腳步聲響起,落在樹葉上的聲音,清脆好聽。
     十四一身妃色宮裝,撐著傘,漫步至了緣身邊,站定,安靜到不似十四。
     風吹起落葉,飄至十四的傘上,隻留下一絲青澀的氣味。
     施主,為何而來。了緣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地方顯出別樣的蒼老。
     十四抿唇一笑,極盡溫柔,隻是了緣看不見。
     自是為了了緣而來。聲音婉轉,帶著媚意。
     了緣終於睜開眼,隻一眼,便望見了今日的十四。一身妃色宮裝,青絲高高盤起,綰成一個霧風髻,梅花妝,手中撐一把半新不舊的油傘。
     了緣有些驚訝十四的變化,昨日還是那般嬉皮的十四,今日怎跟換了個人兒似的。
     十四捂嘴輕笑,小和尚,你仍是看不透。
     看著十四巧笑倩兮,了緣突然覺得耳根有燒起來的感覺。
     娘娘!貴妃娘娘!遠遠的,有宮娥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了緣的思緒。
     了緣覺得錯愕,十四總能給他驚喜,隻驚,不喜。
     娘娘,該起駕回宮了。宮娥急急地喘氣,在十四麵前站定,努力的用淡定的聲音告訴十四。
     十四擺擺手,宮娥在她身後低頭站定。
     十四第一次表情虔誠,大師,今日打擾你了。清澈的雙眼是泛起波紋的柔情。
     了緣第一次見到如此的十四,看著她的雙眼,似乎就要溺進去。
     回宮吧。十四轉身,對著宮娥淡淡地下令,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
     宮娥恭敬地跟在十四的身後。
     十四撐著傘,昂首走過鋪滿落葉的山道,長長的裙擺拖出,劃出細碎得聲音,像劃在了了緣的心上一樣。
     十年,大家都變了。了緣不去看十四離去的背影,轉過身,對著無邊的樹林,卻在歎氣,今後,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五)
     世事無常,老天似要證明這條定律一般,輕輕巧巧地安排了十四與了緣的再次相逢,毫無前兆。
     很多年後,十四問自己,若是自己知道是這麼個結局,會後悔當初與了緣的相遇嗎?答案是,不會。明知道自己的多少姐妹遍體鱗傷,最後灰飛湮滅,十四也毫不回頭地跳進了這個“萬人坑”。後來想著,有了緣相伴了這些日子,便終生無憾了。
     了緣沒有想到,師父居然會讓他前往宮廷講法。
     陛下聽聞新寵的貴妃娘娘愛聽你講法,故讓你前往宮廷宣揚佛法。帶領他進宮的人如是說。
     了緣想起了那日的十四,表情虔誠,可掩飾在下麵的,是取笑他看不透。
     他就是看不透,那又如何?了緣有些任性的想,他仍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
     十四就這樣倒在王上的懷中,神情茫然地看著麵無表情走進偏殿的了緣。
     呀!十四第一次失態,她未料到了緣會來此地。她以為,那日在樹林,兩人算是訣別了,她做她的妃子,他做他的僧人,從此便是兩條相交過的直線,越走越遠。
     顏慶帝已經五十多歲的模樣,日夜聲色,早已是衰態畢現,懷中的十四卻是開花年紀,嬌滴滴地模樣。了緣的心裏有不舒服的感覺。
     了緣不動聲色,向顏慶帝隻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個合十禮,便坐在大殿中央自己帶來的蒲團上講法。
     “……世尊成道已,作是思維;離欲寂靜,是最為勝。住大禪定,降諸魔道……”,“……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了緣從《佛說四十二章經》講到《般若心經》,麵無表情,如一尊佛,不懂人間悲喜。
     十四聽得津津有味,顏慶帝聽得昏昏欲睡。十四偏不讓他安生,總在了緣停下的空當,衝著顏慶帝撒嬌,王上,你說小和尚剛才那句講得可好?
     顏慶帝驚醒,滿臉堆笑,愛妃說好便好。
     顏慶帝終於受不了了,讓十四一個人留在偏殿裏聽法,自己往別的妃子那兒去了。
     空曠的大殿內,隻有了緣一個人的聲音,低沉好聽,響在這殿裏,有一種穿透了千年的寂寞。
     十四柳枝搖曳,走到了緣麵前,站定,揚起明媚的笑,小和尚,你帶我走,好不好?
     十四的聲音有著破碎的溫柔,了緣低沉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抬頭看十四,看她笑得明媚,心裏卻又彌漫開來的心痛。他也輕笑起來,嘴角勾起弧度,眼角微垂,滿滿的皆是笑意,好。
     聲音很輕,很溫柔,卻像重錘,錘在十四的心上,她震驚了,聽不見世界上其它的聲音,耳中滿滿皆是放大的那個字,好,好,好……
    
    
     (六)
     十四和了緣真的逃出來了。
     綿長的小道上,吱吱嘎嘎駛過一輛牛車,牛車上一個老車夫,後麵坐著一位少年僧人與一位衣衫破舊的乞丐少年。
     牛車穿過了密林,停在了山腳的桃花溪邊。桃花流水,邊上有兩座清新的小竹屋。
     喂!十四看起來特別高興,不顧形象地衝著山裏大喊發泄,了緣看在眼裏,覺得這樣的十四才是真的十四,天真、率直,還有,可愛。
     至此,兩人便在這小溪邊住下,看桃花流水,看浮雲舒卷,自在快活。
     白日裏,十四頑皮地抓魚、抓鳥、摘花,了緣含笑地坐在溪邊悟法,打理屋前的菜園。夜晚,十四便聽著隔壁了緣喃喃的念經聲,慢慢入睡,甚至習慣了母語的篤篤聲,硬生生地做了十四的催眠曲。
     這樣的日子,愜意地讓人忘記了世間會發生的混亂,忘記了十四的身份,忘記了了緣的身份。
     了緣想不到的是,來的居然是逝空。
     大師!十四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手足無措。
     逝空目含精光,凶神惡煞地盯著十四,手拿佛珠,似乎隨時便要衝了上來。
     師父!了緣急急擋在了十四的麵前,表情無措,卻也告訴自己,要保護好身後的人兒。
     妖孽,還不快速速現形。逝空口中念著經文,雙手合十,發出金色的佛光,籠罩了了緣身後的十四。
     十四痛苦地倒地,不斷的抽動著身體,她的道行還淺,更何況是狐族最笨的一隻,對於這種帶有仙術的經文,毫無招架之力。
     了緣看得目瞪口呆,怎會如此,他認識的,這麼可愛率直的十四,怎會是妖孽?
     十四蒼白著臉,大滴的汗珠落下,竟然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口中發出的細碎呻吟。可是,她並不想,不想再了緣麵前示弱,她從來在了緣麵前,都是好勝的女孩。
     逝空竟收了手,放過了快要形神俱滅的十四,因為了緣跪了下來。
     塵土之中,十四半睜著眼,看了緣一臉平靜,跪在逝空麵前,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十四隻是覺得很累,累到虛脫,已經沒有力氣再睜大清澈的眼,看清楚了緣為她做了什麼,她知道,當逝空出現的時候,她便再沒有資格呆在她的小和尚身邊了。輕輕閉上眼,她想就此放棄了,無論如何,就這樣,便好了……
     很久之後,在桃花溪邊,總有一隻漂亮的小狐狸輕輕漫步,似乎在等什麼人。她已經無法再幻化成人形了,逝空毀去了她的百年道行,破去了她的靈根。不過這樣也好,她可以靜靜的呆在這裏,靜靜地等,直到聽說清雲寺的大師,了緣和尚含笑圓寂了。流下兩行清淚,了緣,了緣。了斷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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