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風有些無力，日頭白晃晃的掛在正當空，灤平女子中學校門口那排老枊樹下橫七豎八的停著幾十輛黃包車。
    車夫邊握著頸中的白羊肚手巾擦汗，邊大聲抱怨天氣：“這熊天，還沒到三伏，咋就熱成這樣！”
    “可不麼，今年比往年熱得早，雨水又少！”有人在旁邊接過話來。
    “幸好雨水少，不然這灤城可就成了一個大蒸籠！”
    “這話說得不假。”
    “這天活活的要把人悶死！”眾人附和。
    ……
    “城東開當鋪的老李家，昨兒娶兒媳婦，那小媳婦美的。嘖嘖……”
    “你看到了，瞧把你美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娶媳婦！”眾人起哄，說的人低頭一樂。
    話題漸漸聊開，不再局限與天氣，張家長李家短這類小事不比時事政治敏感，可以拿出來在日頭下曬，街頭巷尾聽得的，不用去追究真相，不過是個趣兒罷了。
    “那不是耿府的車子？”有人忽道，眾人齊扭了頭看。
    校門口不知何時停了一輛烏黑鋥亮的老爺車，眾人知道這洋車產自於外國，值幾萬個洋元。車子開著窗，遠遠可見司機穿著白製服，衣領的扣子係得規規矩矩。
    “真好！那車裏定是涼快。”
    “隻怕也涼快不了，柳葉都紋絲不動，那車裏還不得跟蒸籠似的。”
    “若真的是蒸籠，那小子還不早脫了衣裳？”
    “他倒敢，也不看看他接的誰，那可是耿府小姐！”
    “耿府的小姐長得那才叫美，是咱灤城的頭一枝花！”
    “耿夫人年輕時還留過洋的，也是咱們省城頭一份。”
    “想當年，耿夫人還鬧著不嫁，說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
    “說這做甚？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年輕的車夫道。
    “榮府小姐當年，……”年紀長些的無限感歎。
    有人嗤鼻，“還做夢哪！”
    “也是，說旁的說旁的！”於是沉默過後，話題又轉開。
    升鬥小民自有活法，那帝王般的耿司令，和他那皇子公主般的兒女們，距他們實在是遙不可及，以至於唯有仰望。
    灤平女子中學是灤城唯一的一所女校，老師們也是教會裏的人。城裏有人說，若不是耿家小公主想念書，恐怕就沒有這灤城女子中學。這倒是真的，灤城的教育一直居全國之首，許多政要都是灤城大學走出去的，中學也是遠近聞名。
    雖說是女子中學，身家顯赫的倒沒有幾人，不寬裕的人家自是拿不出錢來給女孩子們上學，顯赫人家的那些女孩子，又覺得和男生們坐在同一個教室更能體現‘時代進步，男女平等’。所以，女子中學也隻有百來人。
    放學的鈴聲突兀的響起，雕花鐵門徐徐拉開，身穿月白短衣黑色長裙的女子們三三兩兩的湧出校門。
    車夫們聽到鈴聲顧不得再說話，拉起車到校門口排開。
    耿琳和蘇茜茜一起坐進家裏的車子，兩人放學前說好去逛百貨公司。
    學校在城西，百貨公司在城中，坐車二十分鍾就到。一樓多是布料，兩人看了不買，手拉手上二樓。
    許是天氣熱，百貨公司裏空氣不流通一樣，老舊的電扇在頭頂嗡嗡的響，耿琳覺得胸中壓抑，一顆心跳得也比平時快。其實她平時不大出門，她的衣飾由娘親自經手，哥哥們都說娘給她備的衣服樣子太保守，從中很難看出娘親曾經喝過洋墨水。但是娘不以為忤，也沒打算改變。耿琳倒無所謂，她平時幾乎沒有交際，娘備的那些衣服都不怎麼穿得上。
    二、三樓是成衣，二樓是男裝，兩人又直接上樓。
    衣架上多是旗袍，還有一些經過改良的旗袍，五顏六色，琳琅滿目，看得兩人眼花繚亂，蘇茜茜看到一件禮服時，再也挪不開腳步。她的身子豐腴，衣服有些緊窄，拉鎖拉得費力，脫下後便力催耿琳去試。
    喜歡是一回事，穿在自己身上是另外一回事，這件禮服也沒有什麼機會穿，所以，耿琳盡管喜歡，還是搖頭，“不要，太暴露！”
    “這不暴露了，你沒見滿大街的女人們穿著什麼？”蘇茜茜兩手已搭在耿琳手臂上。
    售貨小姐見多識廣，一眼便看穿耿琳和蘇茜茜兩人中誰是有錢的主，笑著把衣服在耿琳身上比劃，還一邊慢吞吞的說：“女人買衣服，全在第一眼，若是隻一眼便相中，這就是緣份，這件禮服，全灤城隻一件，喜歡便買下來。”
    茜茜一聽全灤城隻這一件更慌了，“耿琳，你買下來吧，等我瘦了，好借我穿！”
    耿琳被茜茜搖得頭暈，妥協道：“好好，買了，幫我包起來。”
    “小姐不試試？”售貨小姐笑著勸：“試試吧。”百多個洋元，穿著若不好看，她都舍不得賣，再說，眼前的這位小姐，身子高挑，皮膚又白，穿著一定好看，她也想看看她穿上這件衣服的效果。
    耿琳在試衣間裏脫了校服，匆匆忙忙換上禮服。待她出來，售貨小姐和茜茜齊齊看直了眼。荷色真絲緞中隱隱夾著銀絲，裙底和喇叭型的袖口皆有一圈銀絲織就的小朵玫瑰花，衣領雖是V字，開得倒不低，露出雪白頎長的頸子，小臉上五官越發精致。
    “太短了吧？”裙子隻及膝蓋，耿琳低頭看自己的小腿，隻覺白得刺眼。
    “不短不短，剛剛好。”蘇茜茜說著將耿琳的麻花辮解開。
    衣鏡中的女孩，披散著及腰的長發，眸子大睜，“做什麼？壞茜茜！”這樣打散了，她自己可編不上呢。
    “不錯不錯，衣服稍稍有些富裕，日後胖了還能穿。”售貨小姐走過來，笑著將耿琳的長發綰在手中，不知道怎麼弄了弄，耿琳就見頭發被固定在一側，已不是柔順的直發，帶著些淩亂，整個人立時有了變化，似乎很調皮，又似乎很嫵媚，隱隱又有女子的風情。
    耿琳和蘇茜茜再次瞠目，這哪是售貨小姐，這分明是一個魔術師啊。
    “就這樣穿著吧。”售貨小姐笑著道。